赵新接过志乃递来的热水,轻轻喝了一口,没有接话,他知道胜三郎还有话要说。
“我从近江一路南行,要不是因为财物被盗,可能也就早早离开了江户。
可也正是因为我在江户停留的几个月里,看到了灾情爆发后,那些大商人们开始哄抬米价,许多人一天的工钱连一升米都买不起。这是为什么?!
等我决定来陆奥,救助灾民后,一路上我又看到了那些大小藩主们依然在拼命压榨领民,根本不管农民的死活。那些农夫已经倾家荡产,可代官们仍在逼迫他们交出足额的年贡。
我不明白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自从被您救了之后,我就止不住的想这个问题。”
胜三郎面带痛苦的摇了摇头,双手握拳狠狠的攥着,骨节被捏的咔咔做响。
“《五轮书》上说,‘武士之道就在于主宰他手中武器的力量。’可我手中的刀,如何能去主宰那些大商人,如何……如何能去逼迫那些藩主和老中们开仓救济呢!”
赵新看过《五轮书》。其核心其实就是讲时机的运用,以水的灵活多变为质,攻势如火,随心所欲的控制斗志来战胜对手。
日语中的“兵法”专指剑法,用兵之道称为“兵学”。然而《五轮书》的内容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格斗,所以才会在后世被称作“世界三大兵法书”。
不过在宫本武藏的思想体系中,还是认为武士修炼兵法的终极意义就是要通过修行,为主公获取力量和名望。当然,这也是这个时代里学武之人唯一的进身之道。
说来说去,找工作吃饭最重要。古人学武可不是为了健身,那是门谋生的技术!
胜三郎抿了抿嘴唇,继续说道:“我思来想去,终于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就算兵法天下第一,也无法拯救所有的饥民。而经过了这次的骚乱……”
说到这里,他苦笑的指了指自己头上包扎的伤口。
“宫本武藏当年在一乘寺决斗,一人对四百人且能杀出重围。而我的武艺连这场小规模的骚乱都无法制止。我想问大人您的是,营地里的这一百多人,大人您究竟有什么打算?下一步您想怎么做呢?”
赵新明白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在经历了诸多苦恼和挫折后,对自幼学习的武艺和知识失去了信心,对之前树立的人生目标起了怀疑。
“胜三郎,你要明白十人敌、百人敌连自己都救不了,万人敌才能救世!”
赵新随口而出的话让胜三郎眼睛猛的一亮,他跪伏在赵新面前道;“请大人教我!”
赵新摩挲几下后脑勺,心说这事越搞越大了,要不马上闪?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嘴上却道:“按说是有几个地方可以去,但需要乘船渡海才可以。”
“坐船?渡海?”胜三郎有点懵,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赵新没敢对胜三郎说明未来会发生的那些事,他只能说道:“在我看来,这场饥荒将会持续很久,最少要五年才能缓解。”
他犹豫着停顿了一下,缓慢而沉重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帐篷内的空间:“会死上百万人。”
“什么?!”胜三郎大吃一惊。一旁静静的听着二人对话的利吉、志乃、还有万造的老婆也被骇住了。
“五年?!”志乃大惊。
“您是说百万?!这,这怎么可能……”胜三郎大惊之下,高声喊了出来。
历史上发生在岛国的这次大饥荒,史称“天明饥馑”。这次灾荒,在后世也被称为“冰火地狱”,其惨烈程度几乎可以说是空前,甚至比日本历史上那些持续多年的战乱还严重。
永寿年间的源平争霸,承久之乱的朝廷倾覆,建武延元的南北交攻,战国时代的诸侯争霸,这些虽然也令天下生灵涂炭,白骨如麻,可比起“天明饥馑”造成的死亡人口,实在不值一提。
比如作为受灾最严重地区之一的八户藩--就在青森的东南方向,是个表高两万石、内高仅有四万石的小藩,人口不过七万,但却饿死了三万多人。
多年后,藩厅将饥馑期间搜集的各种史料集结成册,名为《天明卯辰簗》,其内容触目惊心,读后让人脊背发凉:“......大约在这个时候,人们杀人已经不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大量的骷髅散落在各处,仅在一处就发现了三十八颗头颅……”
如此史无前例的大饥荒,整整持续了六年,全日本光是寺庙在册的非正常死亡人口就有九十万。再加上那些不计入统计的秽多非人,总计死亡人数高达上百万。
也就是从此时开始,岛国进入了幕末时代。
看到胜三郎惊愕的表情,一句“不如反了他娘的”在赵新嘴边徘徊半晌,还是被他忍住了,没说出来。
就岛国现在这个鸟样,谁接盘谁傻帽儿。收益成本严重不匹配!占了这片地,拿什么养兵?
最有揭竿而起基础的东北地区好几年都将颗粒无收,别说种水稻了,种土豆都没戏,最多就能种点荞麦,根本不够吃。
难不成自己还要当运输大队长,从另一时空不断的买粮食?
岛国北部地区历来就是穷困之地,别说金银矿了,连铁矿都没有。岩手县那边历史上倒是盛产黄金,过去奥州的藤原氏就是靠着金矿发家的,可那都是镰仓时代的事了,早都采的所剩无几了。而且现在的岩手县是仙台藩治下,归属盛冈藩,藩主是南部氏。
赵新为什么知道这些?大河剧《炎立》和《独眼龙政宗》呗!
为了那不知道还有没有的丁点黄金,跟仙台藩打生打死?纯属有病!跟德川幕府抢佐渡金矿都比这有意义。
来到十八世纪的岛国纯属意外,遇上天明饥馑更是偶然。对他来说,花点钱收容百十号流民是为了免于良心不安,怎么说那些小判金和瓷器的来源......就当出点血,回馈社会做慈善了。
“是的,数百万人死亡,灾情持续可能还不止五年。”
赵新沉吟片刻,索性对几人解释道:“咱们这一路上的景象你们都看到了。胜三郎你是从江户过来的,相信你也看到了很多。有多少的村子都毁了,有多少人都被饿死了,又有多少人倒毙在路上?
而各藩,哦,就说弘前藩,按照利吉所说的,灾情过去了这么久都没有发放救济。津轻家是小,可再小也多少能拿出点粮食吧?至于江户那边,你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多。”
赵新的“神仙手段”营地里的人都见到了,而胜三郎更是偷偷看到了凭空消失的“仙术”。赵新出手帮助这些灾民,并提供粮食、衣物、药品的行为,让胜三郎等认为赵新大人就是佛祖菩萨的使者,甚至就是菩萨下凡。
所以对于赵新的话,他本能的相信了。
“要死这么多人吗?实在太多了啊……”悲愤的胜三郎伏地痛哭。他痛恨自己在这场灾难中不能做点什么,痛恨那些藩主们、老中们和将军大人的见死不救;痛恨那些江户城内的大商人们的囤积行为。
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下级武士,无能为力。
如果没有赵新的出现,胜三郎现在也只是一具化作路边枯骨的无名尸罢了。
帐篷内,几人都是潸然泪下。
万造的儿子看着突然痛哭起来的大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即也开始哇哇大哭。万造的老婆一把搂过瘦骨嶙峋的儿子,将他埋在怀里。女人在啜泣声中,泪水不断的掉落在垫子上。
“粮食都绝收了!村子里死的死,逃的逃。这叫我们以后怎么活啊。”万造的老婆突然抬头哭喊着。
赵新的身后传来沉闷的啜泣声,那是万造,他已经被之前的说话声音吵醒了,一直静静的听着。此时则把头埋在被子里,低声痛哭。
大家心里都在想的都是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农民,为什么这么苦啊?
在这个时代里,德川幕府虽然高喊着“士农工商”,看上去是把农民排在仅次于武士的阶层第二位,但那是在农民可以正常生产、缴纳粮食的情况下。一旦农民因为灾荒等原因逃离了农村并开始流亡的时候,他们在统治者眼里就根本不是人了。
自宽永二十年(公元1643年)起,德川幕府几次下令对农民进行各种严厉的限制,用以防止土地的兼并和控制农民的纳税能力。
比如不许随便吃大米;不许买酒、茶以及不许饮酒、饮茶;不许种植和消费烟草;农民家中的妇女如果喝茶过多或者喜欢游山玩水的,必须离婚等等。
而等到幕府倒台后的明治维新时代,田地间的产出再也无法维持国家的工业化发展,统治者们就把许多来自农家的年轻女人统统送到南洋当妓女。
你们爱死不死,只要能把挣来的钱寄回国内就行!
“那些藩主、将军大人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愈发愤怒的利吉收住了哭泣,抬起胳膊擦着泪水,万分感激的看着赵新:“幸好我们遇到了大人您,否则……”
“离开!离的远远的!”蒙着被子哭泣的万造一把掀开被子,翻身扑倒在赵新脚下,嘶哑的嗓子发出了绝望的求救:“请大人您带我们找条活路吧!”
“请大人您带我们找条活路吧!!!”
突然,一片齐声的哀求,在帐篷外响起。
帐篷内的几人一惊,赵新于是站起走到帐篷门前,胜三郎则赶在赵新身前撩开了门帘。
门外的地面上,跪满了其他帐篷里的流民。被胜三郎喊声吵醒的人们,拉着、抱着自己的孩子,一同跪在地上,不少人也在低声哭泣着。
“请大人您带我们找条活路吧!”流民们看赵新没反应,继续哀求着。
赵新有些头大,虽然后世的日本他极为厌恶,可他也清楚,眼前这些十八世纪的穷苦人跟那些人没什么关系。
他其实不想管,可这些日子每天都在直面人间地狱,道路旁沟渠中被饿死的人积尸如山,老人、妇女、孩子......死状惨不忍睹。
他自问只要是个正常人,就难以做到熟视无睹。
带这帮人找块地方种地?太麻烦了!
一时间,赵新也陷入了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