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8:一念天地阔(1 / 1)

春和景明,碧波荡漾。

烟雨迷蒙之处,坐落着一座私塾。

叮铃叮铃,有节奏的铃声在小院响起。一群早就坐不住的孩童眼巴巴看着夫子。夫子莞尔,放下手中书册:晓得你们归心似箭,三日后归来,课业都要一一检查哦。

梳着丸髻的孩童笑嘻嘻抓起书包,排着队跟门外几个私塾婆子去门口等大人领走。

此地治安尚可,这些学生也都有修炼资质,不惧寻常危险,但年纪摆在这里,夫子不放心他们独自上下学。轮到值日学生的留下来收拾,其他孩童一一跟夫子行礼道别。

夫子也给婆子放假过节。

私塾随之安静下来。

夫子躺在院中躺椅假寐了会儿,耳畔传来窸窸窣窣动静:哼,哪儿来的小贼?

屋檐翻下来一道魁梧壮硕的影子。

此人一身渔翁打扮,身形极具压迫性,光是站在那儿都让人感觉空间变得逼仄。若有附近居民过来,便能认得他就是常年在上游撑船的艄公,平日最喜垂钓,只可惜一年到头钓不上几条鱼。有些往来两岸谋生的庶民付不起坐船的川资,便用几尾小鱼做抵。

今儿得来几条鱼,正肥美。

你钓来的?

管它是钓上来的,还是被老夫一巴掌拍上来的?横竖都要刮鳞剖腹下锅煮了。

夫子手中蒲扇往私塾小东厨方向一指。

艄公提着鱼,骂骂咧咧。

他钓鱼技术不行,但做菜手艺倒是不错:上回给郑乔扫墓,山下小镇多了一家新开的食肆,招牌菜就是这道酸汤鱼。老夫尝了尝,别说,滋味确实不错,就学了手。

人家安身立命的菜谱会教你?

哼,老夫是谁?

小命重要,还是菜谱重要?

再说了,这间食肆大厨也是在别处免费学的,不过是仗着本地庶民不怎么走动,不知道别处消息,靠着信息差获益罢了。艄公对此毫无负担,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不好。

夫子尝了一口:尚可。

艄公道:老夫今日见到一熟人。

夫子没问熟人是谁。

艄公眼疾手快,一筷子就夹住几片鲜嫩饱满的鱼片:嘿,老夫给他指了错路。

夫子道:不怕被收拾?

艄公虎眼一瞪,指着天说道:那就是倒反天罡、残民害理,老夫去敲鼓告他!

夫子对此不置可否。

这锅酸汤鱼在客人过来之前见底了。

私塾木门被敲响,咚咚咚。

夫子放下竹筷,道:你收拾。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女君……艄公嘀嘀咕咕,认命将残羹冷炙收拾好,将空间留出来。门外之人是谁,他隔院墙都能知道。

夫子开门,门外站着一身素衣劲装青年男子,脚踩木屐,肩背斗笠,腰间别一把不起眼的刀。乍看像镇上最普通不过的游侠子弟。

傍晚起雾,青年衣衫沾了点点水汽。

夫子仰头看着他,怔了怔。

半晌,侧身让开路径,允许对方入内。

你怎么来了?

青年跟在她身后,余光扫过私塾内部简单布局,不忘回答道:天下已定,四海安宁,我无事可做,便想来你这寻个谋生主意。

你能在我这里作甚?

学生们或许还缺个武师?日后在野还好,若是在朝,必然要学一身武艺傍身。

不管朝会大小,时不时上演全武行。

没点儿身手很容易卧床不起。

夫子顿步:你挂印辞官了?

是想辞官来着,不过上奏被驳回了,龙颜震怒。青年叹气,向来刚毅不屈的脸上写满可怜,被贬这儿了,上任路上遇见个黑心的艄公,全副家当沉了水。如今一穷二白,只能来投靠夫子……还望夫子垂怜一二,允我一处安身之地、一身蔽体薄衣。

夫子道:那艄公可恨。

青年游侠道:确实可恨。

一串鱼骨从小东厨飞出,几乎擦着青年脸颊,咚得一声,彻底没入他身后的廊柱。

艄公冲夫子道:你滚!

又冲着青年游侠道:你也滚!

一对没心没肺的狗男女!

月上中天,夫子洗漱过后坐书房备课,素手支着额角,带着湿气的白发垂落眼前。她正要将发丝捋到耳后,一只手先一步抚上发丝。宽厚掌心温热,不多会儿便用武气将她湿法烘干。她指了指旁边位置,示意青年坐过去给自己当个靠垫,坐久了有些腰疼。

这些是你学生的课业?

这一手字,比我拿得出手。

夫子与他闲谈道:天资是有的,只可惜性情不定,私塾这批孩子就数她最顽皮。时常带头捉弄其他的夫子,可偏偏长了一张甜嘴,三言两语就能给人灌一碗迷魂汤。

说着,她沉沉叹了口气。

也就是现在了,若是往前推个一二十年,她这个年纪都能被冰人说媒,定给哪家当媳妇,哪里能跟猴子似得,上蹿下跳没个消停。夫子道,打不得也骂不得……

你是她夫子,怎就不能打骂?

夫子笑着在青年怀中转了个身,在青年不解的眼神中,双手捧着他的右掌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在对方疑惑注视下,笑而不语。夫子凑近他耳畔轻喃:你猜她像谁?

青年游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私塾送走一批又一批学生。

有人在朝为官做宰,有人在野纵情红尘。

唯有夫子守着这间私塾,偶尔有三两好友登门,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她偶尔想走出私塾,去更远地方走走,但不知为何,每次看到院墙外探进来的摇曳树影又没了想法。

一念天地阔……

她手指挡在眼前,看着阳光从指缝穿过,一线天光洒在脸上,隐约觉得很是熟悉。

咚咚咚!

木门又被人敲响。

夫子以为是哪个旧友登门,打开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她警惕看着对方,来人衣着样式不似当下,倒像是几十年前的风格。蓦地,一道灵光从灵魂劈过,她猝然睁大了眼。

风停云散,天光破开迷蒙烟雨。

紧跟着便是天旋地转,视线被黑暗扭曲。

咳咳——再度有意识的时候,她听到身边似乎有人在争吵,争吵得非常激烈。

寥少美,你……

你倒是动作快点……

……你们俩都出去!

紧跟着便是一阵噼里啪啦动静,有人被推搡着走远,嘈杂声也逐渐停歇。她感觉喉咙处传来火辣辣的疼,有冰凉的刀锋和温暖指腹在皮肤上游走,又有什么尖锐物件刺破肌肤,跟着是丝线穿过皮肉的拉扯感……时不时还有一股充斥着生机的气息灌注全身。

方衍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

梅梦脖颈处的伤口已经处理完毕,心脉也不似刚开始那般虚弱到消失,只是能不能醒来、醒来有无后遗症,方衍是一点儿把握没有。走出帐外,寥嘉和栾信还在扯皮中。

二人只差将官司打到主上跟前。

他们的矛盾其实也不复杂。

栾信想先复制了梅梦圆满的文士之道,回头再复制寥嘉的,进度直接加2。寥嘉自然不肯,若是任由梅梦完成圆满仪式,他的圆满仪式就失败了啊!栾信用他不快的大脑处理完这些消息,看着寥嘉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

合着寥嘉跟梅梦的圆满不能共存。

方衍莫名同情还在生死线挣扎的梅梦,道:情况已稳定,后续派人照顾就行。

吕绝道:我来吧。

方衍看着他,欲言又止。

主上答应将梅梦救回是为了她的剩余价值。价值一到手,这人怎么处理就尴尬了。

杀了?

将人救回又杀掉,吕绝就算不跟主上生疙瘩,跟寥嘉栾信也会生出不快。谁也不能保证这点儿隐患不会在未来引爆,除非将吕绝也弃了。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梅梦,割舍吕绝?吕绝行事低调,但作为元老之一,在军中也有不低威望,如何对外交代他死因?

留着?

这样的人也不好用,人家也不会答应。

大概率只能囚着。

养一张嘴也废不了多少粮食。

吕绝不知方衍心中闪过什么念头,对方衍感激不已,若无他全力施救,梅梦也是拉不回来的。方衍见他情绪如此明显,忍不住将人拉到一边低声提点:将军可有想过这位日后如何安置?您可想好了,千万别触逆鳞。

不能让主上难做。

主上才愿意给吕绝留余地。

还请指教。

方衍说出自己的想法,吕绝沉默。

良久才道:多谢。

囚禁起来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眼下时局动荡,会有源源不断的事情覆盖梅梦相关事宜,她的存在感也就淡了。战败者如吴贤之流,风头过去,如今也过得好好的。

跟性命相比……

自由或许是次要的。

方衍道:你心中有数就行。

文心文士的体魄果然胜过普通人太多,这么重的伤势也只昏迷了六日。她是被第七日落在眼皮上的晨光唤醒的:这里是哪里?

吕绝回来的时候,消瘦好几圈的梅梦坐在床榻上,白发枯槁,双目呆滞无神。唯有他进来的时候,对方才给了点儿反应。吕绝还未来得及狂喜,她淡淡问道:我在哪儿?

吕绝压下喉间上涌的酸涩。

在我营帐,主上将你交给我照顾。

照顾?梅梦刚醒来,脑子一片混沌,但她知道自己不该活着,为何救我?

吕绝唇瓣翕动,说出了真相。

梅梦紧绷的肌肉反而松弛下来。

原来如此,不意外。因为她活着有利可图,所以救她,这理由让她安心,我的圆满仪式又失败了,所以是寥少美成功了?利用完了,沈君可有吩咐怎么处置我?

意思是,将你交给我。

交给你处置?

吕绝将温热汤药放一旁:是,夫人!

呵呵,夫人……是哪个夫人?是梅梦梅夫人,还是你吕绝的吕夫人?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几分一如往昔的妩媚浅笑。她这会儿不施粉黛也是难掩天姿国色。

吕绝满足拥抱她,埋在她颈肩深呼吸,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气息深深烙印在灵魂中。

你想当哪个都行!

吕绝坐直身体,正视她的眸。

吕守生。

梅梦笑着冲他勾了勾手指。

吕绝眼眸明亮,笑着凑了过去。

啪——

响亮巴掌声响起,他的脸被带着撇过去。

梅梦冷漠道:你清醒了?

吕绝抹去嘴角沁出的血,舌尖抵着火辣辣的腮帮子。梅梦哂笑:我承认,我对你仍有旧情,但你终究不懂我。我再爱你,也不会跑出一只笼子,跳去另一只笼子……

这些华丽精贵的花盆,我待够了!

吕绝垂着头不言语。

梅梦叹气道:白绫、鸩酒、匕首,给我一样。放心,我不会让你主上为难的。

肉身缚我,一念天地阔,挣脱它就是。

吕绝:你先喝药吧。

梅梦也没有跟他争吵什么。

端起汤药,一口饮尽。

汤药有安神之效,再度醒来的时候,她人已经不在营帐,而在一间山野小茅屋内。

吕绝?

他不在。

门外传来陌生女声。

梅梦抬眼看着斜靠门框的女君,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我该如何称呼您?

沈棠抓过一只马扎坐下:随意就行。

梅梦抿着唇,不知沈棠目的。

沈棠道:离开这间茅屋,你就自由了,不过呢,‘梅惊鹤’是死了,死在前线,活埋山下。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不要让我为难。

梅梦惊愕抬眼看她。

沈棠的化身乌有跟梅梦也是打过交道的,没见过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时感觉有些新鲜:很惊讶?你此战求死,活着才是事与愿违。既然死了,世上就无你这人。往后你叫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叫‘梅梦’,懂吗?最重要,不要让我在战场再看到你。

梅梦良久才找回了思绪:好。

最好说到做到,否则的话,吕守生可挨不过下一次军棍。沈棠起初没打算放梅梦自由,虽不是将人关起来,但也要丢去王都盯着,奈何吕绝深夜跑过来跟自己求情。

恋爱脑真叫人头疼。

沈棠没错过梅梦眼中惊讶。

她道:他用武胆给你作保。

梅梦毁诺,他前途尽毁。

沈棠:女君,珍重。

梅梦不知她什么时候走的。

站在茅屋外愣神吹风的她被一条巴掌大的鱼尾甩醒,她恼怒看去,却见篱笆上面蹲坐着一个独臂男子:老夫就说了,你的乐子好看。这么走一遭,你居然还能活着。

郑乔看了都要拍大腿呼不公!

梅梦半晌道:你还活着?

呸,不说这些晦气的。要不是老夫武胆图腾有的是腿,哪里会只断一条手?戚苍看着沈棠离去的方向,啐了口唾沫,一国之主混敌方帐下当探子,臭不要脸的!

她放你一马了?

不然呢?战场上归战场上,战场下归战场下!老夫靠本事死里逃生,她要不服,去找公西仇算账。戚苍说起这事儿,脸上还有点儿得意。独臂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麻烦,他还有武气化身呢,武气化身手脚俱全,日常生活不影响。但,终归是不太美观。

回头找个杏林医士将他胳膊催出来。

归隐山林了。

梅梦的人生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最终还是挣脱了虚幻樊笼,归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