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灵三年仲夏,五月二十五。
烈阳毫无保留,将全部热量悉数倾泻至人间。
江河断流,草木衰败,古道被照耀的发光,以至人眼不敢直视。
天地间蒸汽腾腾,人间恍若一具正在腐烂发臭,干枯塌陷的尸体。
桐丘镇镇口。
古柳树荫下,一位身着道袍的道士声音高亢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众列,且来免费领取观音土喽。”
“食我观音土,入我黄天门。修得长生果,人间逍遥客。”
墙根阴凉下,横七竖八躺着十数难民。
一位穿着破旧袈裟的老和尚蹲下身子,轻轻握住一位古稀老翁煞白的僵硬手掌,嘴中念念有词。
一刻钟后,老和尚起身,轻语道:“老人亡魂已被老衲超度,诸位请便。”
十数难民挣扎着起身,抬着老翁尸体往不远处的一条小巷走去。
“一尸消,十人生。”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镇口东南角矗立着一尊龙王石像,龙头人身,头戴人间帝王冕旒。
龙王像前,有三足青铜大鼎,鼎内香火烟柱滚滚,直冲云霄。
三足大鼎前,成百上千人虔诚叩首。
宏大愿景化作劲风,吹得麦浪起起伏伏,现实在眼前波动,希望在遥远处呐喊。
悦来客栈一楼门窗紧闭,二楼却传出士族老爷公子们的欢声笑语。
一大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食者,于高窗下长举缺了口,裂了缝的大白碗。
许是被乞食者苍蝇一样的嗡嗡声扰了雅兴,许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许是起了一丝玩心。
一位锦衣玉服的俊美公子出现在窗口。
举起手中茶壶便往楼下倾倒。
一股温热茶水哗哗落下。
渴了许久的乞食者如一窝雏鸟,赶忙张嘴。
风中,隐隐飘来一丝骚味。
骑在老黄牛背上的小屁孩一指指向俊美公子。
“姐姐,那不是茶水,那是尿。”
苍雪轻轻捶了一下小屁孩摇来晃去的腿,“噤声!”
不一会,青石长街的远处,屈易清腰悬两柄鸳鸯剑,衣裳下的腰肢鼓鼓囊囊,向着镇口位置的苍雪与苍雨走来。
鸳鸯剑是虞姬用来给霸王舞剑的,而今却被女人用来震慑宵小。
一段不长的路,女人走的心惊肉跳。
沿途,难民们的眼神压根不像人,简直比豺狼虎豹还可怕。
看着义母将缠于腰肢的粮袋抽出,迅速塞进木板车上的陶罐内。
苍雪忍不住询问道:“娘,粟米什么价?”
屈易清轻叹一口气,道:“太平十斤肉,乱世一斤粟。”
女孩不由瞪大眼睛。
太平一斤猪肉,便宜时约莫六七枚铜板,贵时十七八。
……
牛车嘎吱嘎吱,缓慢驶离小镇。
小屁孩询问道:“娘,咱们要去哪儿?”
苍雪也问道:“娘,咱们是南下还是北上?”
古道上,屈易清望望南,又望望北。
东西南北各望了好一会。
背对两个孩子的女人,显得不知所措。
南下魏都,还是北上别国。
这是个问题。
沉吟了好一会,女人从衣袖里摸出一枚铜板。
喃喃道:“字在上,南下。图案在上,往北。”
轻轻抛起,快速落下。
女人定睛一瞧,图案在上。
“且……一路向北~”
……
伏灵三年仲夏,五月二十九。
娘仨路过渭桥村时,结识了一位年逾古稀,唤作薛槐的老人。
老人一双儿女,数位孙子孙女,十来位重孙子重孙女,全部逃难去了。
屈易清问老人为何不跟着儿孙们一起逃荒。
老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笑而不语。
老头很善良,将家中水窖最后剩余的两桶水,灌满娘仨数口陶罐。
水窖之水难以下咽,喝进口中满嘴的黄土味,但娘仨不敢浪费丝毫。
在渭桥村休整三日后,娘仨继续上路。
慢行牛车上,苍雪忽然回头。
却见老人拄着拐杖,挣扎趴下地头。
滚滚蒸汽,肉眼可见。
老人伫立自家旱地中。
身旁,是一处浅浅葬坑。
热风吹起满头白发。
老人缓缓跪了下去。
随即慢慢俯身,亲吻黄土。
最后,老人手脚并用爬进葬坑。
那一刻,土地吞噬了老人。
如娘亲将孩子拥入怀中。
……
伏灵三年季夏,一年中最热最难熬的月份。
六月十七,烈阳好似与人间近在咫尺。
古道上,灾民如龙。
龙头处遥遥望不见,龙尾处绵延无穷尽。
晌午,太阳过于毒辣,人龙难以寸进,俱是躲于树荫下避暑。
小屁孩四仰八叉躺在木板车上,耷拉着小舌头。
苍雪不时为篝火添柴。
屈易清则将寻来的柔软树皮撕成一条条,放进沸水中。
伏灵三年季夏,六月二十五。
浩浩荡荡的灾民犹如蝗群过境,几乎将古道两旁的树皮扒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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