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利迪不好。不管对象是谁,米妮瓦都不希望自己是以这种形式来面对人生大事。了解到这是种带有孩子气的愤怒,她靠向窗边,呼吸起外面的空气。包围住宅邸的绿意既深又暗,硬将走进死胡同的绝望感塞到米妮瓦眼前。
明明出生与成长的环境都完全不同,巴纳吉却意外地从罗妮·贾维身上觉与自己相近的气息。远远看见罗妮在犹如废墟的大楼阴影下,与一名貌非善类的中年男子争论的模样,巴纳吉觉得他似乎能知道自己会这么想的理由。
想涉足天罗联邦政府的都——达卡,必须做好足够的准备。不止得备妥接受盘问时要用的车辆检查证,还需要可以代替护照使用的ID卡。在达卡郊外的沙漠地带停下VToL飞行机之后,罗妮开车载一行人前往邻近的城镇,而她现在正在进行交涉,除了事先要求的辛尼曼的伪造ID之外,她似乎是要对方连巴纳吉的份一起张罗出来。尽管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内容,从应为从事相关行业的男子的难看脸色,大概也能想象到竖起三根指头、气势汹汹的罗妮是在说些什么。对于在后座低喃着“那女孩还真有能耐那”的辛尼曼不予理会,相隔一道车窗,巴纳吉持续偷看着孤军奋战的罗妮。交涉大约在十分钟后结束,露出服输表情的业者不甘不愿的让了步,罗妮则带着两人份的ID回到车上。
罗妮解开原本将头完整罩住的披巾,改将略短的斗篷服帖的盖在肩膀上。尽管仍有长袖衬衫与紧身裤遮住肌肤,露出带有缓缓波浪的黑的她,所穿的衣服已经不像用整块布包裹全身时那么厚重。“久等了。”这么说道,罗妮坐上驾驶席的身段亦显轻巧,让巴纳吉不知为何的感到小鹿乱撞。倒车的罗妮把手伸到了助手席,巴纳吉刻意将身体远离对方,一面把目光挪向窗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几名孩童群聚在路面龟裂的马路上,他们投注在车子的视线若要解释为好奇,倒也未免沉重了些。
左右两侧的大厦摇摇欲坠,有名年约十二、三岁,疑似带头者的少年从其死角走来。隔着车窗,可以看见他吐了口唾沫,还抛来一阵分外,阴沉的目光。直觉到对方会有动作,巴纳吉语带深意的朝驾驶席说道:“罗妮小姐……”罗妮沉默的转动方向盘,让缓冲杠撞开遭人弃置路旁的水桶后,他便将排挡杆打到前进档,并踩下油门。
车子一口气加,朝着通往大街的巷道猛冲而去。同时间,孩童们开始拿石头与空罐猛砸,碰撞到物体的沉沉声响在车里响起。巷道前方亦有小小的人影冒出,穿着汗衫配短裤的孩子们纷纷拿石头朝车子丢来。不知是否页有人从沿街建筑物的窗口拿东西砸下,当盆栽直接掉在挡风玻璃上时,巴纳吉不免捏了把冷汗,但说到“不要紧,这是防弹玻璃”的罗妮,则丝毫没有改变表情。
罗妮并非一股劲的让车子加,转起方向盘闪避孩童时,也没出现惊险场面。看着那对绽放大人般敏锐光芒的翡翠色眼睛,巴纳吉再度体认到,对方和母亲果然很像,他望着孩子的身影在照后镜中越变越小。夹杂着乡音与秽言浊句的欢呼渐渐从后方远去,车子穿越后巷,来到了大街。
被撞飞的水桶盖子滚着滚着,在积有沙尘的水泥地上出干瘪的声音。孩童们留在巷道内,就是不肯追到大街上。因为他们知道,那里并不是自己的地盘,如果让支配大街的正牌混混失了面子,就会有可怕的制裁等着。想起那些恐怕是非法居留者、大概连学校都没得念的孩子,以及他们阴沉的目光,一时间,巴纳吉觉得自己似乎嗅到了故乡镇上的气味。
在老旧的殖民卫星中,巴纳吉成长的城镇可说是数一数二的萧条,连下水道的臭味都会从状况不良的综合管沟散出来。要是没有母亲那种不愿同流合污,又能保持气度面对周遭的坚强,巴纳吉应该也成了朝外人丢石头的小孩之一。在与境遇相同的伙伴一同行动,不断为小地盘你争我夺的过程中,自己想要离开贫民区的志气或许也就衰颓了。要是事情变成那样,自己也不可能有此机会,能像这样看着天罗的贫民区——
“你很习惯呢。”
启动雨刷擦去沾在车窗上的土,罗妮说道。巴纳吉听见自己的心脏猛然鼓动的声音。
“你不是“的声音,吓得他回了头。也不知道罗妮是从什么时候站到了巴纳吉背后,她望向阶梯上的石碑。
“与改元宣言同时颁布的这部宪章,就是联邦政府的基础。对于你们这些宇宙圈的居民而言,则是决定了往后百年命运的一道诅咒。”
“诅咒?”
“你看那边,同样是在官邸中制定而出,原本预定会在改历宣言的最后向全世界表。一边回想着小学社会科学到的事情,巴纳吉偷看了罗妮的脸。
“在早期殖民卫星才刚完成,证明人类也能在宇宙生活的时候,一切都很美好。因为宇宙的居民都是开创新天地的开拓者,没有余裕去在乎往后的事情。但在强制移民开始,各个sIDe都具有足以成为国家的规模后,他们总算才察觉到事情有异。宇宙圈对于中央议会并不具选举权,就连决定sIDe长的权限也没有。不管住到哪里,sIDe都不会被认同为国家,只是率属于中央政府的地方自治体……一切都是在最初就计划好的。”
与奥黛莉一样的翡翠色眼睛,逐渐泛上一阵阴沉的光芒。感觉到亲近的气息从那张脸上消失,巴纳吉忍不住将视线从罗妮身上挪开了。
“为了让天罗与人类存续下去,联邦将过度增长的人口舍弃在宇宙。不只杀了人类,也杀了我们的神。就因为他们说了告别神的世纪这句话。”
“可是,联邦并没有否定宗教本身吧?天罗上各地方与民族的风俗都还保留着,第一任相也说过,他没有否认神的存在啊……”
在自己心中设定更高层次的存在,是人类健全精神活动的表现——于拉普拉斯残骸中听见的亡灵话语,与眼前的铜像重叠在一起,巴纳吉反驳道。
“倒也没错。只听改元宣言的内容,我是可以相信,里卡德相是个思想自由开明的人。”尽管罗妮如此回应,她脸上的表情却全无松缓的迹象。
“所以他才被暗杀了,下手的恐怕就是同样率属于联邦政府的人。这块石碑只是复制品喔。原本的石碑已经和拉普拉斯一起炸碎了。”
在拉普拉斯残骸内看见的,那幅悲壮而沉静的破坏景象涌上脑海,巴纳吉在肚子里感到一阵寒意。他什么也没说的闭了嘴。
“清真寺和教会的确都还保留着。去南岛上也能看见只有茅草小屋的村落,更有许多人遵从着以前的风俗在生活。不过,那是为了保留着带有天罗味道的景观,才勉强留下的形骸。跟主题乐园里的表演没什么两样。面对认为只要穿上民族服饰,就可以免去移民之苦的人们,根本无法谈及民族的荣耀与文化。就好比现在的宇宙圈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天罗居民的灵魂都被重力束缚住了,人类应该全部登上宇宙才对……这是九年前,夏亚·阿兹纳布尔占领这座议事堂时说的话。到了现在,你周围还有相信这句话,并且努力在打拼的活动家吗?”
“是有一些落魄潦倒的活动家没错……”
但即使看在小孩的眼里,那些人也只像群丧家犬而已。望向语带含糊的巴纳吉,罗妮以辛辣的话语强调:“虽然战后仍有要求自治独立的声浪,但经过两次的新吉翁战争之后,那些声浪实际上已经完全消退了对吧?”
“所有人都失去了干劲,对联邦的支配也变得毫无感觉。天罗的都市也是这样,不过我倒觉得,住在殖民卫星的环境中,好像会让人养成怠惰的性格呢。那就像把人当成饲料鸡在养。”
毫不留情的这番话,让巴纳吉嗅到了一股吉翁主义者的偏激。“对不起,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朝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的巴纳吉补了一句后,罗妮才停止仰望石碑。
“要是没有像联邦这样的强权崛起,人类早在天罗上坐吃山空了,这一点的确是事实。可是,从人类开始将宇宙作为生活的场所算起,马上就要满一百年了。宇宙圈不能再满不在乎的接受联邦的规矩,改改变的事情,就要被改变才行。”
“即使人们会因此流血……也在所不惜吗?”
巴纳吉的疑问没有得到回应。站在微微咽气、别开视线的罗妮旁,巴纳吉将无处可去的目光移回阶梯上的石碑。
为了跨越民族、宗教、国境等界限,名为联邦的人工之神将宇宙世纪的十诫交付与人类——作为其代价,有人像罗妮一样,认为自己所信的神已被弑杀;更有人像辛尼曼一样,转而信奉在弃民中诞生的新时代之神,吉翁。神、希望、可能性,要用什么来称呼都可以。玛莉妲说过,要是没有光,人类就无法生存下去。在实现世界政府的过程中,联邦也从许多人手上夺走了光明吗?他们是出自于愧疚,才打造了这样的石碑吗?压抑着人类打算要改变的可能性,这块镇石牢牢地被名为原则的枷锁所困住。勉强能用ms抬起的一块石头,竟然为一百二十亿人居住的世界上了盖。那阵声音的主人们展望的是遥远的未来,却只能留下这么一块规制住世界的石碑……
呀。脚边传来的一阵叫声,为巴纳吉沉浸在思考的时间画上句点。有个小孩在冲上阶梯的途中绊了一跤。虽然那名女孩有设法用手撑住,但膝盖似乎还是重重撞在阶梯边,小小的身躯僵住一瞬,随后她便哭花了整张脸。正当巴纳吉因为哭声之大而退缩时。说道“哎呀,你很痛吧?”的罗妮立刻伸手扶起女孩。
“膝盖伸出来让大姐姐看看。……嗯,这样就没关系了。回家要把弄脏的地方洗干净喔。”说着,罗妮一面用手帕按住女孩的伤口,同时也帮对方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她指着铜像吸引女孩注意,再从包包里拿出消毒喷雾罐,迅朝伤口喷去,罗妮一连串的动作都颇得要领,让一旁只顾看着的巴纳吉盯得入迷。“这样就好了,别再跌倒咯!”如此说道的罗妮轻拍女孩的背,微微点头后,女孩便飞快的跑掉了。站起身目送对方的罗妮脸上又传来亲切的气息,巴纳吉觉得心里方才的肃杀之气受到了洗涤。他认为这样的罗妮是耀眼动人的,而这并不是因为罗妮是女性的关系。
“你很喜欢小孩吧?”
一边讲着,巴纳吉没来由的想到,对方应该比自己大两岁。罗妮则转回毫无戒心的脸回答。
“当然咯,因为小孩子就像是可能性的聚集体嘛。我至少想生十个左右吧。”
“十个……!”
“这也是一种抵抗喔。为了不让民族灭种,生孩子或许就是女人所能做出的最大抵抗。”
露出带着些许魄力的笑容后,罗妮离开了现场。她身上也有这种美好的想法呢。感觉带有股轻柔的风吹进脑子,巴纳吉目送着罗妮姿态端正的背影。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在旁边看着,辛尼曼悄悄深处他那令人感觉闷热的蓄胡脸孔,在巴纳吉耳旁低语道:“你就追人家看看吧!”
“刚才那番话,可不是对任何人都说得出口的。我想她对你有意思哪。”
跟周围的气温无关,巴纳吉知道自己红了脸。“现在哪是做那种事的时候啊!”巴纳吉撅嘴喊道,背对窃笑着的辛尼曼,他追向罗妮身后。似乎也到了孩子们回家的时刻,老师吹哨的声音远远响起。
戈瑞岛过去曾是奴隶的集散地,如今则成了观光区域,而皇帝饭店就盖在能遥望戈瑞岛的海岸上。这间饭店高一百五十层楼,客房多达四千余间。除了商业活动外,在观光业也同样兴盛的达卡市内,此处的建筑与住宿费用都比同业高一截,堪称城里最高级的饭店。
而在顶楼只有五间的套房中,马哈地·贾维正等在其中一间里头。在罗妮的带领下进到房内,巴纳吉走入两面墙壁皆设有落地窗的客厅,并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中和马哈地见了面。
“好久不见了,辛尼曼,现在该叫你上尉吧?”
背对着扩展于窗外的蓝天,男子穿的似乎是上等质料的西装,他张开双腕。比想象的还年轻呢,这就是巴纳吉对马哈地的第一印象。在巴纳吉的观念中,若提到大企业的董事长,年纪大概也有六十岁以上,所以他以为对方的模样应该与卡帝亚斯差不多,但眼前的马哈地却顶多只有五十岁,那张紧绷而精悍的脸孔,即使说四十岁也还让人相信。巴纳吉觉得这是眼神造成的影响。嘴边蓄有胡子的马哈地长了对凶悍的眼睛,在褐色的皮肤间显得闪闪光。光是以目光锐利一词,还不足以形容马哈地那冷酷的眼神,而这也使得他轮廓深邃的脸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叫我船长就好。落魄军人就算摆出派头,也成不了事。”
辛尼曼答道。只在嘴型显露出笑意,马哈地的目光略过巴纳吉,直接望向站在门口的罗妮。听见他说道“辛苦你了,罗妮”的声音,巴纳吉感觉到背后的罗妮端正了姿势。
“阿巴斯跟瓦里徳在等你,先回去吧。我马上也会过去。”
“是,父亲。”接在回答的声音之后,开门的声音传来。巴纳吉与离开房间的罗妮交会到视线,对方微笑着道别的脸,穿进了他的胸口,而马哈地问道“你是裂角ms的驾驶员吗?”的声音,又让巴纳吉慌忙转回目光。
“是的……”
“换句话说,你就是盒子的活钥匙咯。欢迎你。”
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态度,马哈地立刻别开了视线。“很抱歉选了个西洋风味的房间,你放轻松。”先不论这句接着出口的讥讽,对于马哈地没有报上名字,也不打算询问自己姓名的态度,巴纳吉暗暗产生了一股反感。
“虽然也积了很多话想讲,毕竟彼此时间都不多,先确认现状吧。”
将客房服务的冰咖啡倒进杯里后,马哈地将那递给坐到沙上的辛尼曼与巴纳吉。巴纳吉注意到,随后坐上沙的马哈地腰际,还配着一柄疑似短刀的物品。
“裂角ms……那个是叫独角兽钢弹没错吧?你们酱其安然确保下来了吗?”
“是啊,葛兰雪也完成应急修理。只要补给完燃料,随时都能飞。”
“那好,这样我们马上就能执行作战。”
“什么作战?”
“攻打达卡。”
抓在杯子上的手紧绷着,辛尼曼恶狠狠地盯向马哈地。马哈地扬起嘴角,苦笑着说道:“别摆出那种表情。都这年头了,我不会要别人去做自杀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