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至两汉,谶语层出不穷。
诸如“亡秦者胡也”、“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等,皆是对天命所归做了正确的预言。
但其中不准的谶语有更多。
只不过准确的被人们津津乐道,而错误的则是被人们选择性遗忘了。
而曹魏代汉的谶语,是出自《春秋谶》的“代汉者当涂高”,已然流传了数百年。
如汉武帝在行幸河汾时的饮宴上就提及过,光武帝作书给公孙述的时候也提及过,而在汉末群雄割据之前蜀中周舒就解释过:“当涂高者,魏也。“
后来蜀国谯周以此求教于杜琼。
琼复作解释曰:“魏,阙名也,当涂而高,圣人取类而言耳。”
又复言:“古者名官职不言曹;始自汉已来,名官尽言曹,使言属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
可以说,在普世信奉鬼神的世风里,谶语大行其道。
入魏之后人们不复寻谶语作预,但方技之术仍被朝野众生信奉着。
如擅长相面之术的沛国人朱建平,在民间多所验证,也曾很准确的预判了曹丕的寿命以及荀攸比钟繇短寿等。
但他如今已然故去了。
与他齐名的方士、任职中郎的周宣便成为了人们追捧的对象。
只不过,他的方术是解梦。
不仅曾通过解梦预言了黄巾起义的失败、为魏文曹丕多次解梦都十分准确,而他三解“刍狗梦”皆准确预言了三次不同的结果,更是令人大为叹服。
但他如今已然不再为权贵解梦了。
理由是先前给曹丕解梦的时候,涉及到了天家之事而担心惹祸上身,故而已老迈昏聩为由不复为之。
所以,他现在也有些后悔。
因为天子曹叡没有让他解梦,但却让他对诸多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相面。
所谓术业有专攻。
对于这种强人所难,周宣一开始是婉言回绝了的。
但奈何曹叡意固,且态度很温和的声称此举只是闲暇为乐,让他无需忌讳其他、畅所欲言,说错了也不会加罪、更不会将他的话语流出四耳之外。
虽然周宣知道天子曹叡不会无的放矢,更不是一时兴趣使然。
但食君俸禄的他也唯有从命了。
毕竟,天子都殷殷作言了,若他再不识趣,恐就会迎来雷霆之怒了。
所以出于谨慎之心,他在给曹肇、曹爽、夏侯献与秦朗等人相面的时候,也尽挑一些好话来说,并根据现今的局势以及各人的性格,大致做了很是笼统的预言。而且为了增添准确的概率,他作的预言都是很短期,只在二三年之内。
算是明哲保身罢。
自然,天子曹叡对此颇为不满。
因为周宣的预言跟没说一样,但凡稍微了解夏侯献、秦朗等性格的人,都能猜到未来二三年之内他们也不会被自己罢黜。
所以他也责令,让周宣尽可能说得明确一些细致一些。
周宣满心无奈。
他明明是解梦的方士啊!
怎么敢轻言相面呢?
且诸如曹肇、夏侯献等人是什么身份啊?
他要是得罪了被记恨了,不就是为宗族家小招来祸事了吗?
当然了,他也不敢不继续往明确里说。
不然就是祸事在眼前。
缘由,乃不管是占卜、相面还是解梦的方士,都通晓世故人情、时刻关注着时局。
他知道天子曹叡的子嗣已然丧尽了,就连文帝曹丕这一系的子孙都很少了。在这种情况下,曹叡让他对宗室与谯沛元勋相面,其背后的意义不言而喻。
也让他不敢有半分违背。
天子曹叡是尊老、颇为敬老臣没错。
但那是对社稷重臣而言。
自他继位以后,不乏有身份低微的近臣近侍因为各种理由被他处死,其中可没有因为年纪大而幸免于难者。
故而,周宣在经过深思熟虑后,便根据各人的性格做出了预言。
对,不是根据面相。
如评断曹肇时,他声称曹肇颇有才华,允文允武,但因为少小富贵而不乏自矜、行事略显张扬,若能况之大度、守心笃行,日后未必不可为国之砥柱。
行事相对低调了一些的夏侯献与之类同,相差不大。
而对曹爽的评断,则是为人谦逊、躬亲笃行,颇受公卿百官所喜,但为人似是没有什么主见,假以时日或可为萧规曹随之选。
对秦朗的评断比较高。
声称他为人谨小慎微、通情达理,不谄媚于上、不恃宠而欺下,但缺陷也正是太过于谨慎,凡事不敢争先,日后或是当为循旧之臣罢。
评断完这些人后,周宣还特地伏地请罪了声。
再次声称自己只是对解梦略有心得,难以相面之术,而且《孟子》有云“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所以他所做的评断不可当真,只可为参详。
这次,天子曹叡没有再为难于他。
以他聪慧,自然也能听出了周宣所做的评断,不过是类似于“三岁看老”而已。
所以也促成了他召夏侯惠前去北邙山庄园之举。
让周宣也顺势评断下夏侯惠。
因为在天子曹叡心中,夏侯惠乃是最难以评断的人。
是啊,就是最难的。
不止是因为夏侯惠入宫禁为近臣的时间最晚,更因为他给予曹叡的印象很是矛盾。
虽说他对夏侯惠的忠贞不曾有疑,但有时候吧,他从夏侯惠的做事风格之中,隐隐感觉到彼对自己这个天子不是很敬重!
就是彼秉持着类似于“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观念。
而且,夏侯惠给他的感觉,是有点看不透。
在怒马鲜衣、意气风发的十七岁时,就舍弃京师繁华与邀名之举,独自归去桑梓闭户读书的人,自是胸怀大志的,亦是心志坚韧之辈。
而他展示出来的才学,让天子曹叡觉得过于惊艳了。
因为他所做的谏言以及谋划,几乎都中了,犹如有先见之明一样!
要知道,先前的魏国三大神童乃是周不疑、曹冲与夏侯荣啊,夏侯惠自幼可没有这样的美誉。仅仅是归去桑梓闭户读书三年,就能让一个人长进那么多吗?且明明他没有足够的阅历与耳熟目染,却能对千里之外的辽东、陇右以及雁北做出切中利弊的谏言,这是居于什么做到的呢?
庙堂衮衮诸公都没有看到的事情,他就能看到了?
是才学冠绝当辈的使然?
然而,在谏言屯田积弊与募兵之政,以及在朝堂之上怒斥吴质的做法,又彰显了他在仕途之上的不成熟。
甚至可以说是幼稚!
在淮南战线的两次贪功弄险之举,也足以让人断言他乃一个莽夫。明明身为谯沛元勋之后,只需熬够资历就能身居重臣之职,竟还不吝性命去求尺寸之功!
所以,种种迹象,让曹叡觉得夏侯惠的为人属实是太矛盾了。
根本不能被定论。
而周宣今日的评断,也大致相同。
在数日前评断完曹肇与秦朗等人后,周宣便私下打探了夏侯惠的过往行举。
那时,他觉得夏侯惠就一莽夫。
且还是仗着天子曹叡的宠信,胆敢得罪满朝公卿百官的莽夫。
这种人,往往是没有什么好结局的。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天子曹叡在位,夏侯惠怎么莽撞都不是问题,但是万一
他恐怕就要迎来各种攻讦诋毁了,亦会在群情激愤中迎来很是凄惨的结局了。
只不过,今日周宣当面看他与卫臻坐谈所显示出来的礼数与见解,却又发现夏侯惠是真的不类莽夫。从不卑不亢、从容而谈的那份气度,以及以言暗示卫臻莫要再发问的委婉中,让周宣觉得他比秦朗、曹肇等人优秀多了!
再者,相由心生。
虽说相面之术非他所长,但已然老迈且阅人无数的他,还是可以从行举神态之中大致推断出一个人性情如何的。
故而,他在是这样对天子曹叡作言的。
曰:“回陛下,臣今日观夏侯稚权之相,其天仓饱满、鼻梁挺直,是可谓乃福禄不缺之人也;其眸皎皎如点漆,与卫公坐谈时气定神闲,是可谓心志坚定之辈也。然而,臣先前尝闻夏侯稚权伴驾之时行为乖张,在庙堂之上行事鲁莽,于淮南寿春之时则贪功不吝性命,如此,令臣弗能断哉!唯有作两可之断。”
“一者,彼面相不矜而威重,气度从容,军略过人,假以时日必可为国之干城、社稷之砥柱也!另一,则乃他心志坚定,性情刚直,谋事不拘礼、行事不吝身,必可裨益社稷,但为人不容世故、不敛锋芒,日后或将增国之争端。”
天子曹叡听罢,沉默了许久。
甚至都忘了让因为作这种忌讳之言而伏拜在地的周宣起身了。
一直待到斜阳将坠群山,甲士前来请示是否要归宫禁的时候,才打断了他的思绪。
也终于让周宣等到了自行归去的口谕。
是啊,周宣等这句话很久了。
年已过六十的他,在这几天里因为天子曹叡的“闲暇为乐”而承受了太多惶恐。
甚至让他已然做出了决定,日后寻个时机就赶紧告老还乡。
免得被卷入权势之争,不仅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还要牵连宗族家小
尤其是,明明他就是一个解梦的方士,竟被强令相面,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再被强令占卜凶吉或者去寻仙药?
但他不知道的是,天子曹叡并没有为难他之意。
且他已然为曹叡解过梦了。
嗯,在第一位皇子病故的时候,天子曹叡做了个梦。
很寻常的梦。
他梦见了一座高阙,内外皆长着树木。
阙内树木很稀疏很低矮,且大多都已然枯萎了。
而在阙外的树木则是有很多,大小不一,有两棵紧挨着阙墙的树木,都十分粗壮。
一颗已然倒下了,还砸损了阙墙;另一颗则是根深叶茂,伸展出来的枝叶遮天蔽日,将整座高阙都笼罩在树荫之中。
那时候,天子曹叡不以为意。
就是个梦而已。
他与魏文曹丕不一样,不会在一些有的没的事情上寻个究竟。
但在去岁安平哀王曹殷病故之后没多久,他竟再一次梦到到了这座高阙,场景也大致相同。
不同的是,原本那颗遮天蔽日的大树竟也倒下了。
且将那座高阙给彻底砸毁了。
而在这两棵树之间、在这座高阙的残桓断壁之中又长出了另外一棵树。
同样是根深叶茂、遮天蔽日。
不仅将这一片废墟彻底掩盖,还伸出了许多枝叶,将更外面的树木也笼罩住了。
这一次,天子曹叡不再是不以为意。
因为他想到了“魏,阙名也,当涂而高”这句话。、
梦中的那座高阙,是指着魏国的国祚吗?
带着这样的思绪,他心有不安,便想了个办法让周宣解梦。
乃是招来了一个心腹侍宦,以闲来寻乐的方式,让他去试一试周宣解梦是否准确。
而梦境的场景,先是以这位心腹侍宦梦到了自家房屋被树木压塌了;然后在数天后,侍宦又梦到在房屋的废墟之上长出了一棵树。
对此,周宣第一次解梦是说,这个梦境没有什么意义。
只不过是因为净过身的宦官不会有后,这名侍宦是因为平日里常常忧心着日后自己过世了没有血食,所以才会夜有所梦。
解释罢了,周宣还劝说了一句,让这名侍宦做书信归桑梓,寻个旁支过继就好了。
而第二次解梦,周宣则是说这是鸠占鹊巢的征兆。
房屋没有人住,所以才有了被树木压塌的危险;支撑房屋的梁柱不够牢固,所以才抵挡不了大树的倒压。
而那颗小树是吸取房屋宅地的养分长出来的,所以意味着鸠占鹊巢。
那名心腹侍宦回报后,天子曹叡心中大凛。
宦官无子,而他子嗣皆丧,其中结果有什么区别呢?!
支撑房屋的梁柱不够坚固,这与如今曹魏宗室大将凋零殆尽如出一辙!
所以,他寻了个缘由,将那名心腹侍宦给秘密处死后,心中便开始汲汲想找出相继倒下砸损高阙的那两颗大树来,更想找出从高阙废墟之上长出来的那颗大树来。
在他的看法中,相继倒下的两棵大树,因为很靠近高阙,所以应该是宗室子弟或者谯沛元勋之后了。
这便是他私下诏令,将曹魏各王公之家中幼儿皆录在册的缘由。
虽然他正值壮年,但也要先做好过继嗣君安社稷的绸缪。
这也是他让周宣为诸夏侯与曹相面的理由。
他要找出日后对社稷有害的那两个臣子来,防患于未然!
而另外一颗鸠占鹊巢的大树嘛
当今曹魏诸多臣僚之中,哪个家族是根深叶茂、日后能成长为遮天蔽日的呢?
这个答案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