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细风清凉,愁云黯淡,看来又将是一个阴雨天。
罗府大门前立着两只硕大的石兽像,张牙舞爪,怒齿如戟。兽像下,八名守卫全副武装,左右站列,更增威严之势。
沧海独自顺着大路走来,瞧见门口阵势与之前洪兴帮总舵相比,声威上便高出倍屣,可见罗衡管治严厉,属实不容小觑。
沧海足不停步,大摇大摆地便要往里走。四层守卫一齐放刀拦住,领班的守卫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沧海叉着腰,双脚在阶沿上蹭了蹭鞋底的泥土,懒洋洋地道:“罗衡今天请我来喝酒的,难道他没跟你们说吗?”
那领班道:“我不管你来喝什么,只管问你是谁。”
沧海道:“我便是沧海,满意了么?”
那领班道:“管家却不曾提起你的姓名,更不曾提起有请谁喝酒。你不能进去。”
沧海冷笑一声,道:“嘿,下马威从门口就开始了吗?”捋起袖子,往台阶上一躺,翘着二郎腿晃啊晃,望天数起云来。
那领班喝道:“大胆,罗府门口岂是你撒野的地方。赶紧起来,否则戳你个透明窟窿。”
沧海不理他,只管数云道:“……七,八,九,十,十一……不对,这几朵像狗一样的东西是在一起的,应该算一朵才对……八,九,十……哎,也不对,这在一起的时候怎么那么像坨屎呢……”
那领班抬脚去蹬他,被他右手轻轻一拨,顿时仰天跌倒。沧海好整以暇地道:“我数到一百个数,倘若罗衡还不让我进,那就让他自个儿喝酒吃菜去吧。我可不奉陪了。十三,十四,十五……”
那领班自知不敌,转身进门,估计是请示人去了。
沧海堪堪数到第五十一多云,一名管家模样的人迎将出来,拱手道:“沧帮……沧掌门到来,有失远迎,恕罪则个。”
沧海头也不回,对着天上的云道:“嗯,原来还是知道我是谁的。废话少说,这门到底给不给进?”
管家笑道:“当然能进。方才全是误会,都怪我忙昏了头,忘了交待他们。沧掌门里边请。罗爷已等候多时了。”
沧海道:“那就好。”站起来拍拍屁股的灰尘,跟他走进府内。
到了宴厅,里面摆着一桌菜肴,十几人觥筹交错,竟是已经吃上了。管家朝席间一指,道:“沧掌门,请入座。”
沧海定睛一看,那十几人一个紧挨着一个,之间并无空位,又如何入座?那些人却似不知一般,纷纷朝他招手道:“沧掌门,这边请。”“别客气,就坐我旁边罢。”“过来挤一挤就是了。”一个个嘴里说着客套话,却坐着不动,丝毫没有让出空隙的意思。
沧海心中冷笑,不由对罗衡起了几分鄙视之意,暗道:“原来方才门口那威严兵勇不过是装装样子,这罗衡身为舟山翘楚,却尽使些折辱人的下作伎俩。胸怀眼界论起来还不如高配雨。”
管家道:“沧掌门自请入座,老朽去跟罗爷知会一声。”然后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转身出厅而去。
沧海打量了一圈宴厅,但见除了那桌食客,周围各个出入口都或隐或现地有人把守,显然为了防止自己逃跑,准备得极其充分。
这时身后有人叫道:“让一让,让一让,这是上菜的道,别挡着。”
沧海回过头,原来是厨子端着刚做好的菜正往席上送,当下也不客气,一伸手便把银托上的菜肴取过来,往前几步,拖了一张茶几到酒席上菜的位置旁边,大咧咧地坐上去,支起一只脚,径直抓着盘子里的菜吃起来。
这完全就是一副山村陋夫的吃相。宴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全聚在他身上。但他浑然不觉,嚼了几下之后,摇头道:“不好吃。”把嘴里嚼成糊团的菜吐回到盘子里,往酒席上一放,道:“你们尝尝这菜,是不是不好吃?”
那团嚼过的菜还沾着他的口水,十分恶心。沧海不待他们回答,又抢过厨子端过来的一煲汤,舀起来咕噜噜地漱了下口,又吐回去,道:“嗯,这汤倒是有点鲜味,诸位多喝点。”
托着汤罐丢到桌上,转身又抓住厨子端上的火腿咬。如此每上来一样新菜,他都必先尝一口。那些人面面相觑,尽皆停箸,哪里还吃得进去?
沧海大叫道:“吃啊,吃啊,大家不用客气。”
那些人闷不做声。突然门口一人道:“沧掌门果然英才不羁,怎地却坐在茶几上?”
沧海转头看时,那人中等身材,五官天生一股阴鸷之气,神情肃然,想来便是这里的主人罗衡了,说道:“这里诸位兄台肚子饿了,我为他们试一下菜,免得不好吃的端到桌上,大家吃得不高兴。”
罗衡道:“沧掌门多虑了,我罗府请的都是舟山镇最好的厨子,材料亦为上乘,沧掌门吃惯了山野生肉,觉得味道不对也实属正常。”
沧海道:“照罗爷这般说,我来参加这个宴会却是多余了。也罢,我还是回去吃我的烤肉好啦,告辞。”
搬脚便要走。罗衡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赶着回去?之前因沧掌门迟迟不来,他们才叫了几个菜先填填肚子,确也失礼,让沧掌门见笑了。我这就着人重新开席,请坐罢。”
几个下人过来直接连菜带桌一起搬走,三两下打扫干净,然后重新搬了一只全新的琉璃桌上来。罗衡请沧海坐他旁边,沧海道:“我还是坐那边,好欣赏罗爷的风姿。”
挑了他正对面的位子坐了。罗衡也不以为意,等大家都落了座,道:“沧掌门年纪轻轻便创立门派,扬名立万,后生可畏。看来时代更迭,岁月匆匆,只在弹指一挥间,我们这老一辈很快就得退位让贤啦。”
左边一人道:“罗爷修为日增,触摸那延年长生之境指日可待,何谈年长岁老?”
其余人也纷纷说好话恭维。罗衡虽知自己距离长生还遥遥无期,但听着甚是受用,捋须微笑不语。沧海却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颇感不满。左边那人道:“罗爷身为舟山第一人,突破长生之境乃众望所归,不知沧掌门因何发笑?”
沧海想起中言及的“通合五行一百载,通悟大道一千载”,这些人信誓旦旦地吹罗衡长生之境指日可待,焉知修炼路途的漫长,堪比天地岁月。当下道:“罗爷英明神武,天赋超群,练至长生不老自然不成问题。但恐怕跟你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人道:“罗爷若是突破,咱们自然能跟着沾光。怎会没有关系?”
沧海道:“罗爷不会老,但你们会啊。等到了那一天,恐怕你们的坟头草都三十丈高啦。”
众皆变色。那人道:“听沧掌门的口气,好像你倒不会死一样。”
沧海道:“我比你们年轻啊。料想我生平没做什么损阳寿的缺德事,总归是比诸位晚一点死。”
那人拳头紧捏,眼睛微微眯起,已隐有杀意。
罗衡倒是十分淡然,道:“修炼之事,无捷径可言,对大家都是公平的。谁能长生,谁不能长生,哪能说得准呢。这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沧掌门以后也是要一起共事的人,大家不妨互相做个介绍,熟络熟络。”
那人恼怒难平,但罗衡既开了口,只能忍耐着,气哼哼地道:“在下通天门赵祖安。”
他旁边一人道:“在下青溪派詹费。”
右侧一人道:“罗府穆棱顾。”
其余人也一一报上名号,都是罗府属下各势力的当家人物。赵祖安见沧海大咧咧地斜靠在椅子上,眼神迷离,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心中老大不爽,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沧掌门解惑。”
沧海道:“嗯,什么?”
赵祖安道:“听说你的沧水派乃新创立,还没上报罗府,便已占着洪兴帮的地盘,此等做法,于理不合吧?”
沧海道:“理?在座诸位做的都是杀人越货的买卖,杀人讲理了吗?越货讲理了吗?一群不讲理的人聚在一起讨论合不合理,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
赵祖安被他一顿抢白,为之气滞。旁边的詹费接口道:“与那些蝼蚁般的人自然无需言理,然而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互相之间总得立些规矩。以前洪帮主在世的时候,罗爷曾为我们各门各派划出盘口,哪里归我管,哪里归他管,划得清清楚楚。如今沧水派新创,罗府还并未划出贵派的盘口归属,是以沧掌门占着洪兴帮的地方,不合规矩。”
沧海笑道:“詹掌门有所不知,我出身贫贱,正属于那些蝼蚁之流,既然詹掌门说与我们这些蝼蚁无需言理,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詹费顿时张口结舌,悻悻坐下。右边穆棱顾道:“沧掌门言下之意,是占定洪兴帮的盘口了?”
沧海道:“你错了。”
穆棱顾道:“何错之有?”
沧海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有什么你的盘口,我的盘口?这整个舟山镇都是咱们磐石国的皇的。在舟山镇,谁能代表皇的意志?自然是府衙大人!沧水派借用皇的土地,稍后自然会报于府衙大人得知,却不烦诸位劳心了。”
众人脸色一时都是难看之至,都望向罗衡,等他示下。罗衡缓缓地道:“沧掌门牙尖嘴利,着实厉害。这话说到底,倒是我罗府多管闲事了。”
语气中微露寒意,显然已动了真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