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国的第三条暗线,是赵新在两年前让利吉悄悄布下的。他倒不是有什么阴谋,而是两条腿的凳子从来都站不住脚,三条才能稳当。刘铮在岛国是明的,平太是暗的,然而他这个暗也是有限,所以赵新又让利吉安排了第三波人。
这支暗探人数不多,总共就十来个,跟刘铮互不统属。有之前幕府派来潜伏的甲贺忍者,因为受到感化,向治安警自首的;有青叶营的武士,服役期满后回了仙台藩,明面上为伊达家服务,实际上在北海镇已经秘密归化入籍;另外就是加入北海军的贫民,回去后摇身一变成了小商人。
在赵新发出命令四天后的上午,五条载有两千多名岛国劳工的机帆船便驶进了石卷港的码头。那些赴北海镇务工的岛国农民,基本上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回来,眼下这些船还只是第二批,后面还有第三、第四批。
要知道外东北一到冬天,往往都是零下三、四十度,绝大部分工程都得停下。与其让这些劳工缩在地窨子里苦熬,还不如让他们回乡看看家人。
北海镇对这些人在待遇上并不亏待,只要肯吃苦,即便他们的薪水被北海奉行所和藩主层层扒皮,总是能攒出十几枚北海银元。一枚北海元折合四日两,十几枚就是四、五十两豆板银,这对岛国的农民家庭来说已经很了不得了!
由于幕府的老中首座松平定信颁布了,再加上前年颁布的使得扎差商人大范围破产,导致岛国物价腾贵,所以劳工们一般都会在鲸鱼港那里提前购买好粮食、布匹、烟草等物,免得拿着大把的钱回乡后还得受代官的盘剥。对北海镇来说,这也算是肉烂在锅里了。
大批回乡客从石卷港下船,一时间町内的各家酒馆商铺人流明显增加,大街上随处可见戴着毡绒帽子、穿着深蓝色上下款劳工棉服的人,这也使得春节前的石卷町愈发热闹。
同样穿着一身劳工服的权三和同伴,下船后走进了一家名叫“小宫”的纸伞专卖店,在和老板对过了暗语,便将一个信封交给了对方。随后,两人在店内的后院换了身衣服,等再出来走在街上时,已经和寻常的岛国平民没什么两样。
这趟传递情报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嘛,权三将和同伴约好了十天后回来碰头,便分道扬镳,打算回自己的家乡看看。
权三离开岛国已经五年了。当年他被恶霸打的就剩半条命,要不是遇上雷神号,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会被鱼吃光了。到了北海镇后,他足足在医院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因为大字不识,又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先是当了一年多的修路工人,又去了苦叶岛的油矿上干了一年,这才归化入籍,改名为“权宝才”。
因为一直想着回乡报仇,入籍后的权宝才很自然的报名当了兵;北海军连江户幕府和萨摩藩都敢暴打,在他心里这就是最厉害的靠山。
然而新兵训练一结束,他就被派去了驻守黑龙江城,整整熬了两年。当北海军情报局组建来选人的时候,权宝才已经是一名班长了。莫名其妙的被挑中后,他又经过了半年的紧张培训,再一转眼,已经是1791年的年底了。
权宝才的家乡在中村藩标叶郡的牛渡村,归属德川幕府谱代家臣相马家治下。在天明饥馑期间,中村藩先后饿死了一万多人,也算是重灾区了。
从石卷町到牛渡村并不远,陆路不过二百多里,坐海船的话其实更快。不过权宝才在码头上问了一圈人,最快的一条船也要后天才出发。他一分钟都不想等,于是在町内随意找了家饭铺填饱了肚子,买了几个饭团子,然后就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上路了。
江户时代因为要限制百姓流动,平民是没资格骑马的,一直到了明治年间才解禁。况且这年月除了传递急报的武士可以纵马飞奔,其他骑马者必须得有随从牵着马走,绝对不能自己持缰,否则就是无礼。
另外江户时代租马是按里程算钱,非常贵,一般武士根本租不起。平均一里按两百文收费,五十里路就是一石米,跟另一时空的岛国计程车简直不相上下。
虽说平民被限制到处乱窜,可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带人偷偷绕过关卡就成了一门生意。于是权宝才花了五十文,从仙台藩潜入了相马藩。
离家乡越近,权宝才的心里越是怦怦跳的厉害。爹娘这些年过的怎么样,阿滨是不是还在,都让他百般牵挂。
他已经想好了,不管如何,这次一定要带父母回北海镇,要是阿滨能找到,那就更好了!虽说阿滨可能当了妓女,不过自己并不会嫌弃她,他要把阿滨赎出来,带回北海镇风风光光的办场婚礼。
至于妓馆的老板兼村里的恶霸虎三么......权宝才决定要好好跟他算笔帐,腰里藏着的手枪可不是吃素的!
三天后的中午,当权宝才看到牛渡村的界碑时,心说终于到家了!他来到界碑对面的佛龛前,感慨的对着里面的地藏菩萨像道:“我回来了!”
他用袖子将石像头上的灰尘擦掉,双手合十行了个礼,便大步流星的朝着自家的位置疾走而去。
牛渡村还是老样子,村民的房屋都是低矮破旧,房顶上铺着的稻草在北风中簌簌作响。不太宽阔的道路上,未化的积雪混杂着泥土,再加上经常被踩踏碾压,俨然成了个大泥塘。
令权宝才感到奇怪的是,街上居然一个人影都没有,路边各家屋里也没有声音传出来,冷冷清清,毫无过年的气氛。要知道江户时代从腊月二十四开始,家家都要清洁屋居,打扫神龛,有钱没钱也会在门口挂上门松,寄望“年神”路过时得以停留片刻,祝福自家。
当他快要走到家时,就见路边的一颗歪脖树下,一个老人正站在一个倒扣的木桶上,颤颤巍巍的将头朝挂在树上的绳套里伸进去。权宝才大惊,急忙快步上前,就在老人将木桶踢倒的瞬间,一把抄住了对方的腿。
那老人也被吓了一跳,脖子刚被绳索勒了一下,还没觉得疼,突然身子一轻,已经被举了起来,然后就站到了地上。等他转过身回头仔细一看,觉得面前这壮汉有点脸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权宝才虽然离家多年,可故乡的风物都刻在了心里,他打量着面前这个脸上满是皱纹、穿的破破烂烂的老人,很快就认出了对方。于是关切的问道:“与作老爹,你这是干什么呢?!”
与作见对方居然认识自己,便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眼角,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健壮的汉子,突然眼睛瞪的老大,惊讶道:“权三?你没死?!你还活着!”
“我这不是站在你面前嘛。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家就在前面,咱们回家去说。”
与作低下头,嘴唇蠕动了两下,咧着嘴哭道:“权三,你爹娘,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呜呜呜。”
“什么!”权宝才脑袋嗡的一下,脚下踉跄了几步,伸手按住与作的肩头,大声问道:“怎么没的?你给我说清楚!”
“他们把阿圭抓走了,说要让她当妓女还债。我就这么一个孙女,没了她我可怎么活哦......”
权宝才打断了老人的哭诉,急道:“与作老爹,快告诉我!我爹娘怎么回事?!”
“那年全村人都以为你死了,我还跟着你爹娘去海边找了好几天尸首。到了第二年,你家交不起租子,木曾屋老板又逼着还债,你爹一气之下就上吊了。后来,后来他们把你家能拿的都拿走了,说是要抵债,你娘也病倒了。过两天村里人去看她,人已经走了......你家那屋子去年被雪给压塌了,老没人住,房子就坏的快......”
权宝才听的目眦欲裂,问道:“人埋哪了?!”
“在西面那个小山包上,咱们村......”
“与作老爹,先回家等我!有什么事我帮你!”
还不等与作说完,权宝才就飞快的冲西边跑去。与作木然的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抬头看了看树上挂着的绳子,犹豫了片刻,这才捡起木桶,晃晃悠悠的朝自家而去。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枯坐在地炉旁的与作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起身出去一看,是权三回来了。对方的眼睛又红又肿,身上和头巾上也都沾满了泥土和杂草。
当权宝才在地炉前坐下,取下头巾时,与作看着对方一头寸许长的短发,讶然道:“权三,你当和尚了?”
权宝才过了半晌才微微摇了摇头,用痛哭后变得嘶哑的嗓音道:“老爹,村子里这是怎么了?你刚才跟我说起阿圭,她今年有十四了吧?”
与作哀叹一声,随即将前后经过告诉了对方,权宝才听完气的脸都青了,这跟自己当年被打的情况几乎差不多。
天明饥馑期间,牛渡村的人死了三分之一,而与作的家就剩了个孙女阿圭相依为命。老人舍不得让孙女去当佣人,于是就带着她在家种地。
这年月的农民大部分都是佃农,每年打下粮食后,几乎要把收成的一半交给地主,一家人就指望剩下的那点粮食过活。
与作跟地主佃了五亩地,这两年收成好的情况最多能打十六草袋的米,其中七袋半作为租粮,剩下的米就是爷孙俩一年的口粮所在了。岛国的农民是吃不起米的,所以一般都是去“米问屋”换成麦子或是小米,再搀上萝卜叶、黄豆叶和山菜,勉强饱腹。
问题是除了吃饭,还得吃盐,换一些生活必须品。要是赶上歉收,租子那是一点都不能少的,毕竟地主也要向藩里如数交年贡。如此一来,向地主或是高利贷商人借贷就成了必然。
每年一进入腊月,就到了高利贷商人收割的盛宴。面对着利滚利、且永远都还不完的借债,佃户们除了哀求用下一年的收成还债,要么就只能让有姿色的女孩去当妓女;什么时候把高利贷的钱还完,才能从良。
话虽这么说,可绝大多数人根本还不完。要知道除了以前积累下的,还会有新的借贷。更何况当了妓女会染下一身的病,连家人都厌恶,最后只能悲凉的死去......
屋外北风呼啸,屋内的地炉里,干枯的树枝被烧的噼啪作响。与作擦着眼泪哽咽道:“去年我那五亩地的收成不好,可木曾屋的老板说不还钱不行,他们就把阿圭抓走了,说要让她去妓馆做工还债。 ”
权宝才心头一动,随即问道:“老爹,阿滨她......还好吗?”
“阿滨?”与作叹口气道:“听说她已经是妓馆的头牌了,成了虎三的摇钱树。”
“虎三!”权宝才双拳紧握,牙咬的咯吱作响。
与作一看,连忙劝道:“权三,虎三人多势众,手下的打手就有七八个,你可不要鸡蛋碰石头啊!”
权宝才听了点点头,他已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直接冲进去杀人固然是容易,可惊动了官府,再想带着阿滨去石卷港就会惹出不少麻烦;他的身份是秘密,不能轻易暴露,还是先把情况摸清楚再动手。
“老爹,你欠木曾屋多少钱?”
“前年我生病,阿圭借了二两请大夫买药......如今算上利息,一共是八两又三十七文钱了。”
权宝才打开身旁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个狍子皮的钱袋子,取了几枚在石卷町换的豆板银,递给与作道:“这是十两,你去把阿圭赎回来吧。”
与作难以置信的盯着对方手中有些发黑的银子,激动的道:“权三,你这是发财了!”
“我这几年去了北海镇干活,挣了点钱。原本想着孝敬爹娘......”
“北海镇?好像听谁说过。”与作接过钱,破涕为笑道:“晚上你就住我家吧!等会让阿圭烧饭,我再买点酒,晚上好好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