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毯匠两口子干嘛要自杀?是谁逼死了他们?闻讯而来的村民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议论纷纷。
有人说难怪昨晚上村里出了这么大动静,两口子居然没一个人出来。也有人说昨天晚上路过门前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哭声,当时还以为是为了沙迪克的事难过。等大家合力将两口子的尸体从房梁上解下,准备抬进屋时,这才发现已经成了孤儿的孩子还在屋内土炕上呼呼大睡。
众人长吁短叹中,一个年轻的村民终于忍不住道:“昨天,伯克老爷来的时候.我,我好像看见他进这院子了。”
村民们这下全明白了。甭说了,肯定是沙克扎帕尔的老毛病又犯了!
到了这时候,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云岩和其他北海军身上。几天前就是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同伴把沙迪克送回来的。大家在阿皮孜家谈天说地的时候,也是这个年轻人说自己是站在穷人一边的。
村民们在观察云岩等人的时候,王荣也在观察村民。他发现岁数大一些的都在摇头叹气,只有几个年轻的维吾尔人一副义愤填膺状。即便如此,也没一个站出来说要讨个公道,甚至连骂一句的人都没有。
“看来就像沙迪克说的那样,伯克的权力太大了,回疆的老百姓逆来顺受多年,早就习惯了打落牙齿肚里吞。如果我们不替他们主持公道,他们还能指望谁?”
按说满清废除了伯克的世袭制,改为任命制,其任命权操之于各地办事大臣之手,伯克们自当唯命是从,其权力也应在满清体制的严密监视和约束下运作。
然而事实却是,各地办事大臣从来就没一个懂维语的,全要依赖这些伯克才能掌控维吾尔人群体,导致伯克们的权力过大,约束和监督也就成了纸面上的空话,生活在底层的普通民众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要知道满清在天山南北八城的办事大臣都是三年一任,本来被发到西域这种地方当官就形同发配,谁还有那劳什子心情去学维语,扯呢!
清廷虽然也颁布了一些条例,但都是原则性的说辞,并无具体细则,再加上办事大臣不办事,导致伯克们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唯我独尊。
比如满清治下的回疆各大小衙门,一应需费繁多,不足之处便由伯克提供。而这些伯克们往往借办差之名,强行摊派;大臣要一石粮食,伯克们则科派数百石,从中渔利。
再有就是回疆地广人少,土地富余,一般都是实行三年轮种。可是伯克们却让手下民众去种植歇地,收获则归自己所有。歇地没有实现轮种,地力自然下降,产出不足,然而伯克们哪管民众死活,赋税不仅一个子不能少,甚至还会多收。
至于强占手下属民女子,甚至玩腻了再换,那简直都不叫事,每天在天山南北各地不知要发生多少!
想到这里,王荣的心中已是满腔怒火,两条浓眉也愈发的靠近。
他是归德府人,确切的说是商丘人,参加北海军已经六年了。乾隆五十年河南大灾,商丘地区最是严重,都到了人饥相食的地步。他的母亲和两岁的小儿子被饿死,谁料埋下去当晚就被人挖出来吃了;之后在逃荒路上连老婆也被人掳走,下落不明。他和父亲两个人挣扎着到了开封,眼看就要饿死了,结果遇上了徐大用。
即便是去了北海镇,认识了无数跟他有着相同遭遇的人,他也不觉得有谁能比自己一家更惨。
好吧,关内的满清治下就算税赋再高,可只要不是荒年,总能有口饭吃;地主缙绅再霸道,可也没听说谁敢上门强淫妇女。
可回疆这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伯克权贵们肆意作恶,鱼肉百姓,简直无法无天!
他后悔之前出来的时候太急,没有带上电台,所以刚才只能让通信兵快马回去报告。这一来一回,就算再如何风驰电掣,怎么也得三个多小时。
突然,王荣等人感到脚下的地面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紧接着,轰隆隆的马蹄声也从东面传来。他登时面色一凛,立刻发出了全体戒备的命令。四周的村民见状,无不面色大变。
过不多时,就见在东面两里地外的树林尽头,一抹鲜艳的红色从地平线上跳了出来。随后,大约有一百多名北海军骑兵的身影出现在了望远镜的视野里。
“二连怎么也来了?”
看到二连的旗号,王荣感到有些诧异。不过当他见到二连长孙德胜,发现对方不仅带了野战电台,甚至连那名叫广福的维语教员也来了。
“营长看你走得急,没带电台,就让我来了。”
王荣本能的感觉不对,电台虽然贵重,可也犯不上动用一个连的人马。他在众目睽睽下,拉着孙德胜到僻静处一问,这才知道沙迪克的事连副旅长巴彦都知道了,听说后气的直骂娘。
“我出来前听团长说,副旅长已经向司令部打电报了。等着瞧吧,这事小不了!”
王荣叹了口气,将织毯匠两口子的事也说了,最后道:“那位伯克可真是作死!”
孙德胜皱着眉头听完,想了想道:“哎,以前范政委给咱们上课时有句话,天要灭啥人来的?”
王荣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哭笑不得的道:“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对对对!就这句!依咱们司令那脾气,我看那位伯克老爷怕是离死不远了!”
王荣微微摇头道:“对咱们来说,杀个作恶的伯克就跟碾死只臭虫一样,可你别忘了他后面站着的人。”
“谁?你是说回王府那帮人?照我说,干脆连那帮家伙一锅端,就跟咱们在喀尔喀干那些商卓特巴和台吉一样!”
“回疆这里可比喀尔喀复杂多了,我听说”
两人正说着,二连的报务员跑过来大声道:“连长!联系上团部了,团长找你和王连长!”
此时十几名阿勒同勒克村的村民站在几十步外,好奇的注视着王荣的一举一动,就见他来到一个背着背包的北海军跟前,先是往头上戴了个黑色跟护耳一样的东西,然后便对着一个巴掌大的玩意大声说着什么。
“那位大人在干嘛?说个话为什么要戴护耳?”
“天冷呗。以前那些旗人军爷出门不都这样,一点也不奇怪。”
“莫合塔尔,你看这些兵,穿的可真威风!不知道他们收不收咱们维吾尔人。要是我也能穿这么一身,那可太神气了!”
“是啊,他们穿的可真好!他们的火枪也跟回王手下拿的不一样,听说能连开好多枪。我之前听那个云班长说,博格达汗的兵见了他们就跪地投降。”
“你们俩瞎想什么呢!人家都是汉人和蒙古人,过去大清的兵也不收维吾尔人。咱们啊,老老实实种地就行了。”
几个人说话间,就听一道急促的哨声突然响起,转瞬之间,两百多名北海军骑兵已经开始列队,很快就排出了极为严整的阵型,看上去杀气腾腾。
王荣和孙德胜站在各自的队列前,等手下各排报告完毕,随即通报了团部的命令。
“接团部命令!一连二连配合行动,包围伯克府,抓捕杀害沙迪克和害死织毯匠一家的凶手,沙克扎帕尔和他的爪牙!另外,西线司令部命令我们,就算上天入地,也要把人捉拿归案!”
嗡!!!
在场的两百多名北海军士兵立刻就躁动了起来。尤其是云岩所在的班,铁木尔用力的一挥拳头,兴奋的大叫了一声“太好了!”
“安静!”王荣严肃的扫视了片刻,等队列里安静下来,继续道:“抓捕过程中如果遇到持械反抗,必须经我和孙连长的同意才能开枪!此外,我要提醒你们当中的一些人注意!不许动用私刑,更不能搞什么剖心挖腹!人要带回哈密城军管会看押!军管会将择期召开公审大会,对其罪行进行宣判!谁要是敢把事情办砸了,直接开除军籍,回去种地放牛!”
王荣说完又把一边的维语翻译广福叫到跟前,让他把自己这番话的意思向村民们说一下,让大家安心。广福连忙称是,还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随后便走到众村民所在的位置,用维语布拉布拉的说了一番。
公审是什么?军管会又是什么?在场的维吾尔人完全无法理解。即便如此,包括阿皮孜父子在内的十几名维吾尔人还是明白沙克扎帕尔怕是要完蛋了,脸上全都露出了激动的神情,泪水夺眶而出。他们不顾广福的劝阻,纷纷跪在地上向马上的北海军官兵叩拜。
随后,整个村子都轰动了,除了那几位关着门给死者擦拭身体的老者无人去打扰,其他人闻讯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他们要抓的可是位伯克老爷啊!
“走!跟着去看看!”
阿皮孜为自己的老友抱不平,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从家里牵了头驴出来。他老婆莎尔罕不放心,便让儿子莫合塔尔跟着,谁知正合对方心意。
其他几个胆大的村民见状也动了心,于是有驴的骑驴,有骡子的骑骡子,小步快走的跟在了北海军的后面。
沙克扎帕尔的伯克府离阿勒同勒克村不到五里地,离回王府也就两里多地。等北海军的大队人马将伯克府包围,过了好半天才叫开大门后,战战兢兢的仆人却说沙克扎帕尔没在家,具体去哪了不清楚。
王荣当然不会相信对方的话,他当即下令进府搜查。看到拿着武器的北海军气势汹汹的冲进伯克府,围观的老百姓心中都是暗暗叫好。
因为要抓杀人凶手,进去搜查的北海军自然没有好脸色,而随行当翻译的广福因为以前曾和沙克扎帕尔分赃不均有过龉龃,所以问起话来也是声色俱厉。
伯克府里的管家、下人、家丁被吓的大气都不敢喘,只是摇头说不知道。被堵在后院的女眷和孩子们感到大难临头,吓得哇哇大哭。
谁知数十名北海军将整个伯克府搜了个遍,根本没找到沙克扎帕尔。之后王荣又让阿皮孜父子指认打他们的四名家丁,结果只抓到了两个。
王荣和孙德胜心中均是暗叫不妙,此时广福凑过来轻声道:“王连长,卑职已将府内所有下人全部问过。不过依卑职看,管家的言辞似有不实。不说旁的,此人身为一府管家,主人去了何处,怎能不知?”
孙德胜一听,扭头对身边勤务兵道:“去,把黄万两给我叫来。”
过不多时,一个身材不高,脸型瘦削的士兵跑了过来,等对方敬完礼,孙德胜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随后道:“给你半个小时,把你在治安警学到的本事拿出来,一定要问出那个混蛋的下落。”
“连长,您放心吧!用不了半个小时,一炷香我就能问出来。不过得给我找间空屋子,除了那个维语通事,再找个帮手。”
“人你随便挑,屋子伯克府里有的是。”
王荣之前就听说过这个黄万两,不过还是第一次见。此人以前在富尔丹城当了三年多的治安警,后来觉得每天不是抓打架斗殴就是盯着随地吐痰大小便实在没意思,便报名参了军。因为在治安警干过审讯,所以经常会被团里叫去干俘虏甄别的工作。
果不其然,仅用了不到15分钟,黄万两和同伴就带着面色煞白的广福走了出来。广福似乎是被前者的审讯手段吓着了,看对方的目光就跟见了瘟神一样,躲躲闪闪。
“连长,问出来了!那王八蛋在半个时辰前被回王府来人给叫走了。”
在周围无数人的目光中,王荣和孙德胜低声商量了两句,随即发出命令,二连留下一个排盯着伯克府,其他人集合,去回王府!
与此同时,回王府议事大殿的门前,乌其伯克沙克扎帕尔跪伏在冰冷的石板上,正承受着回王用鞭子发泄的怒火。
“混账东西!是不是觉得现在本贝勒说话不管用了?!”
“小的不敢!求贝勒爷饶命!”
一旁的大台吉厄默特也恨恨道:“之前怎么跟你说的,收敛一些,不要给北海军落下口实,居然敢当成耳旁风!真是该死!”
“真主在上,小人可以发誓,不是故意要打死他的啊!”
“还敢狡辩!”
两百多名北海军骑兵进入回王辖地可不是小事,负责管理阿勒同勒克村的都尔戈得知内情后,一大早就跑到了台吉府报告,厄默特闻讯大惊失色。
他第一反应就是决不能让沙克扎帕尔被北海军抓走,虽然这个混蛋闯了祸,可回王府要是连自己手下的伯克都护不住,以后在回疆还谈何威信。
于是他先派人去把沙克扎帕尔赶紧叫来,随后又进王府禀报。还没起床的额尔德锡尔听说大批北海军进入自己的领地,吓的差点钻床底。
一连抽了十几鞭子,沙克扎帕尔那华丽的皮裘被抽的稀烂,口中不停的求饶。额尔德锡尔也累了,把鞭子一扔,对厄默特道:“你说说,该如何处理这个该死的奴才?”
厄默特早就想好了对策,于是回道:“为今之计,只有让这混账先去艾提卡尔大清真寺躲起来,过些日子局势平静了再说。王府这边我来挡着。贝勒爷,恐怕您也得动动了,去哈密城见见那位军管会的大头目,说和一二。”
“一个瞎了眼的狗奴才,至于要本贝勒去他们低三下四吗?”
厄默特劝道:“对方来势汹汹,他们搜不到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次咱们只能认栽,摆出姿态,出点钱把那个沙迪克厚葬,再拿些钱安抚一下。”
额尔德锡尔不放心的问道:“他们要是冲进清真寺抓人该如何?”
厄默特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道:“您忘了?他们有军令,不得擅入清真寺,说是要尊重回疆的宗教信仰。真要是出尔反尔,且不说真主会降下神罚,之前跟各村毛拉说的那些不就都成了笑话!”
额尔德锡尔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无奈的同意了。
他是真不想和北海军打交道,在他看来,能让自己这种高贵的“圣裔后人”屈尊拜见的,也只有那位传说中的“赵王”才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