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当沈敬丹和老黄等人上岛与赵新见面之后,赵新便向沈敬丹问道:“沈老板,花鸟岛这里您了解吗?”
“略知一二,其实这里我曾经来过几次。”
“哦?那请问这岛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空屋子,人却没有几个?”
经过沈敬丹的一番说明,赵新才了解到此地的原委。
花鸟岛前些年曾是很多跑外洋货船的黑市交易据点,生意十分兴盛。各家船行商号都在岛上盖了木屋,作为临时商馆;一些闽浙海盗偶尔也会来此销赃。而沈敬丹就曾经在这里买过一些销赃的生丝和白砂糖运往长崎。
乾隆四十八年的时候,崇明境内发生了一起恶性抢劫杀人案。抢劫犯龚老大等十三名海贼,在陈家河外洋拦劫了一艘南通州商船。这伙人准备搬取货物时遇到暴风,便在事主的船上等了两天。这两天里,谁也不知道船上发生过什么事。
两天后,这伙劫匪不仅将商船上的衣物、货物和钱财搬运一空,还将船上的事主、水手、妇女、孩子等二十五人全部推到海中淹死,最后将商船烧毁灭迹。
此事导致乾隆亲自下旨严查。苏松镇水师派出大队人马在崇明岛内外洋搜捕,最终在花鸟岛上将十一名抢劫杀人犯擒获。这一下,岛上的各家船行商号、酒肆甚至妓馆都都被官兵驱赶撤离,偌大的花鸟岛很快就变得渺无人烟。
听完了沈敬丹的介绍,赵新沉吟了一会才道:“沈老板,江浙一带的海岛情况您比我熟悉。您说我们把这里作为货物中转的站点,是否合适?”
沈敬丹摸着胡子想了想说道:“此地单说位置,倒是合适。不过苏松镇的水师,赵大人你要如何应付?如果只是一通打杀,惊动了朝廷,到时不光是苏松镇,连闵浙水师也会惊动,只怕难办啊。”
老黄在一旁补充道:“赵大人,您有所不知,朝廷在这边的巡洋制度还是十分严密的,去年这里还出了事。您要是人派少了只怕留不住。”
赵新道:“这话怎么说?”
老黄道:“这事说起来太细,我是说不来,还是让沈老兄解释吧。”
原来自乾隆四十六年后,崇明内外洋的巡洋班次从一年春秋四班改为三个月一班,按四季出巡。苏松镇中、左、右、奇四营,每季轮派官弁11员,带领水陆兵丁288名,哨船、舢舨等船九只,巡查洋面,并与狼山镇右营、川沙营、吴淞营等巡洋官兵在半洋沙等处洋面会哨。
沈敬丹最后总结道:“朝廷的目的是想‘责有专归’,以防止绿营水师各种推诿流弊的发生。所谓‘定期以会哨,复轮班以专巡,而总以各分界址为要。’
这样一来,各水营通过分定界址,责有专归,将内外洋面各自分管的地域进行划定。分巡上面有总巡;总巡上面还有统巡。各营兵船往来,梭织游巡,均以哨所传箭为凭,以会所取文为信。”
沈敬丹一边说,赵新一边用笔记录。这一堆的分巡、总巡,还有这个营那个营的,搞的赵新头晕脑胀。
难为沈敬丹一个海商,竟能讲的如此细致。赵新记录完后称赞道:“沈老板真是好记性,这么复杂的事也能说的条理分明。”
沈敬丹笑呵呵的说道:“我们这些跑海贸的,如果这些都记不清楚,如何去打点各处上下?”
赵新突然好奇的问道:“恕我冒昧,沈老板您一年在打点这上面要花多少银子?”
沈敬丹不以为意的说道:“一万两总是有的。”
赵新惊讶道:“啊?!这么多!”
沈敬丹掰着手指头说道:“两江总督、江苏巡抚、苏松镇水师提督、吴淞营,各处都有孝敬。”
“两江总督不是在南京吗?那边也要给?”
“朝廷的两江总督下辖十六个营,江南提督下辖5营,这些都是负责江防的。从上海大关码头出来,也是要交一份银子的。”
虽然沈黄两人解释了这么多,可赵新还是不想放弃这个岛。他想了一会便说道:“沈老板、黄老板,我看你们二位以后去长崎也难了。下次进货,不如就安排在这里好了。我们约定个时间,比如以两个月为一期,雷神号会把货送到这里与你们碰头。这样你们也省了漫长海路。要是想去北海镇,就坐我们的船去。”
沈黄二人对视一眼,面露喜色。赵新这么提议,实在是太省事了!
雷神号的货运量他二人也是知道一些,几万石的载重也不在话下。只需要跑一次,就可以顶他们俩去长崎跑上十次。于是两人十分愉快的同意了。
三人一直聊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吴思宇那边也对徐大用等人完成了初步的审讯。于是赵新一边喝着鱼汤一边看材料。
徐大用,江苏崇明人。
乾隆四十六年六月中旬,崇明县发生风潮灾害,关厢水深达四五尺,冲毁民房一万八千余间,淹死男女百姓一万两千余人。徐大用一家八口,七口人死在了这场灾害里;家里佃的几亩地也被大水全部冲毁。走投无路之下,他便带着王长生等十几个同村失地佃户,开始了打劫过往商船的日子。
严格的说,徐大用这伙人算不上海盗,只能算是一伙毛贼。这些人平日里也会用租来的沙船运送货物;或是在崇明外海各岛之间往来,做些小规模的走私生意。而每到海贸货运的高峰季节,他们便集结成伙,去外洋抢上一把。
由于徐大用这伙人很少杀人,所以在崇明一带名声还没那么坏。一般的商船遇上了他们,说几句好话、攀点儿交情,再给几十两银子也就过去了。
自今年开春以来,徐大用一伙人的货运生意屡遭挫折。先是因为贩运私货,被苏松水师发现,打沉了一条沙船;后来又遇到海上风暴损失了不少货物。因为无法跟货主交待,一帮人便想着来花鸟岛避避风头。
损失了一大笔货物的徐大用,原本想着找机会捞点外快,便让二当家王长生带着人出去抢一把,结果只抢到了十几两银子和七千多斤鱼,随后就被“突然到访”的赵新等人“拍死”在了沙滩上。
纵观整个清代历史,东南沿海的大型海盗集团除了早期的郑氏集团以外,最大的三股就是嘉庆初期的福建蔡牵、朱濆一伙、广东的张保仔、以及以郑一嫂石氏为首的旗帮海盗,其他的都不成气候。
看完审讯记录后,赵新决定还是不能放了徐大用一伙人。一是不能走漏雷神号的消息,二是这帮家伙也算是壮劳力,带回北海镇跟清兵俘虏一起劳动改造正好。
于是,徐大用仅剩的那条装着七千多斤渔获的沙船,就成了赵新的战利品。
清代的沙船载货量不小,大的可以载重一百二十吨,小的也有六十吨虽说沙船的航速较慢,不过在加装了披水板、梗水木和太平篮后,航行的平稳性非常突出,可以抗击大型风浪。
而关于沙船的名字,历来说法不一。上说,北洋海面多浅滩,其中夹沟纵横,而沙船可以自由往来其中,因而得名。
根据沈敬丹的介绍,赵新得知每年从吴淞口进入黄浦江停泊卸货的沙船数量竟高达三千多艘,沙船的年货运量几乎占了整个苏淞地区货运吞吐量的一半左右。
赵新和刘胜几个商议了一下,便决定将一部分渔获搬进船上厨房的冷库,剩余的大部分都要送给沈敬丹和老黄两人。
沈敬丹哭笑不得,他和老黄两人又不是鱼贩子,要这么多黄鱼有什么用。而且这船是徐大用租来的,一旦进入吴淞口,肯定会被人认出来。不光船上的渔获说不清来历,还会惹一身麻烦。赵新一听也就算了,只能把这条沙船带回去了。
于是徐大用等一群俘虏自第二天一早,就开始了悲催的苦力生活;每天在雷神号的甲板上将黄鱼开膛去脏,清洗干净进行腌制,再平铺到货仓盖上反复晾晒。而以赵新为首的一帮吃货则开始大快朵颐,厨房里开始天天做鱼,煎炒烹炸蒸煮换着花样的吃;从花鸟岛一路吃回了北海镇。
话说到了江苏外海,吴思宇就想找机会上岸看看,赵新几人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个时代的上海县。可是沈敬丹的一番话就把他们的念头打散了。
“诸位大人,你们没有辫子啊!”
跟后世影视剧了解的不同,乾隆晚期中国人的辫子还是典型的金钱鼠尾,要等到嘉庆中期以后才开始将蓄发面积扩大一些,直到道光后期才转变成大半个秃瓢小半个蓄发的形象。
要赵新等人剃光头倒是没什么,可眼下也找不到假发辫子的道具啊!
刘胜大手一挥,说道:“干嘛要辫子?!我们假装和尚不就行了吗?”
沈敬丹摇头道:“诸位扮成僧人也不行的。”
“为什么?”刘胜一脸不忿,他认为沈敬丹就是不想帮自己。
沈敬丹一看刘胜等人面色不对,连忙解释道:“刘大人,在下怀孕的小妾和女儿都在北海镇,我怎么会不帮忙呢?实在是因为装扮成出家人更是要出大事!你且听我解释。”
原来,在乾隆中后期虽然已经逐渐取消了度牒制度,貌似谁都可以装扮成僧人,但取而代之的是严密的云游僧人保甲制度。通过对各地僧、道四柱清册的严密审核,实现对基层僧道的管理。
比如保甲中对各家普通民人的审核是按季或半年一次,而对僧道则是每月一次。各家寺庙的主持在每月月底的时候,要在“循环册”中写明本寺内实住几人、容貌特征、挂单僧人是哪来的、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写完这些要把册子交到本地的僧会司,僧会司会在次月的初二将循环册送到县衙核对;县衙审核后再将册子发还,下个月继续。
当然了,如果能提前买通寺院主持和衙门里的人,上岸一两个月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赵新这帮人的身高太吓人了!
在普遍一米六五身高的江南地区,突然冒出几个身高一米八,膀大腰圆的和尚,能不出事吗?就说刘胜,1.85米的大块头,这要是穿上袈裟,整个一花和尚鲁智深啊!上岸肯定会被人注意,想不露馅都难。
所以沈敬丹和老黄建议,还是让他们先做点准备,比如假发、衣服之类,下次来就可以上岸了。
刘胜几人一听,人家说的在理,都悻悻作罢,只能下次再说了。
赵新眼珠一转,对沈敬丹问道:“沈老板,能否帮我在上海、扬州、苏州、南京这四个地方各买一套院子呢?户主可以挂在两位名下。”
一旁的老黄这时问道:“这事容易,我家在这几个地方都有铺面,就是不知道赵大人对选址和院子的大小有什么要求?”
赵新道:“地点嘛,在城外僻静些的地方就可以。至于大小,两进或是三进的小院就行,重点是不能惹人注意。”
老黄点点头道:“这事儿交给我吧,保准办的妥当!”
赵新见老黄答应的爽快,当即就要给银子。老黄连说不用,光是赵新这次送他的半船皮货,他就赚翻了。买四套院子,两千两银子顶天了,况且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由于岛国水手无法进入清廷领土,当天夜里,赵新和吴思宇带着十几个士兵,趁着夜色用巡逻艇将沈敬丹送上了崇明岛。
沈敬丹在崇明县城外有个货栈,以往采买的货物大都会送到这里,找人帮忙也十分的方便。
两天后,沈敬丹乘坐一条租来的沙船,带着四十几个水手,在花鸟岛西侧海面登上了两条辩才船。
至此,赵新等人的护送任务算是彻底完成。下一次,沈敬丹和老黄两人将会直接来花鸟岛这里与雷神号碰面进货。
甲板上,正在忙着晒鱼干的徐大用等人,看到逐渐远去的花鸟岛,忍不住涕泪长流。
“大哥,我们还能回来吗?”曾经的二当家王长生冲着崇明岛的方向叩了三个头后,悄声问道。
“妈的。在哪活不是活!我看这些老爷们也不坏,起码米饭管饱,鱼随便吃。”徐大用抬手擦了擦鼻涕。
王长生道:“可是,大哥,那鱼,鱼原本就是我们的啊。哎呦!”
徐大用气的一脚踹在王长生的小腿上。“你娘的,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你们俩干嘛呢!快干活!”在甲板上负责站岗的弥市郎端着枪冲两人呵斥道。
“是,是!军爷。”徐大用一边低头继续给鱼抹盐,一边心里暗骂道:“狗日的倭国人神气什么!改天要是老子也拿上火铳,揍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