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放亮,鼓足勇气的七名费雅喀人终于出现在了北海镇哨兵的视野里。
“站住!停在那儿!”随着岗楼里士兵的大声呵斥,尖锐刺耳的哨音开始响起。
眉尔古阿扭头对身后六人问道:“那人在说什么?”
六个人齐齐望向酋长,那意思分明是说,身受清廷册封的你都听不懂,我们就更别提了!
眉尔古阿于是转头继续朝前走。
“哗啦”一声,岗楼上的士兵拉动枪栓,开始举枪瞄准。“再往前走就开枪了!”
此时对面七个人从腰上纷纷取下随身携带的兽皮、鹿角、干熊胆,朝着哨兵挥舞致意。
“要换东西吗?”
“我想换你身上那件衣服!”
“你那帽子换不换?”
......
闻讯赶来的乌坎贝匆匆跑到岗楼下面,冲上面的哨兵喊道:“别开枪!我先问问。”
那哨兵一看是乌坎贝,这才想起对方是赫哲费雅喀人,于是提醒道:“小心点!”
乌坎贝向前走了几步,对眉尔古代等人用满语喊道:“止步!”
这下终于能听懂了,眉尔古阿一行迟疑着停了下来。乌坎贝仔细的打量着对面七个人,这些人都是一脸大胡子,身穿青色或黑色的长襟棉袍,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下的头发都被束在脑后,与肩齐平。他们怀中插着匕首短刀,身后都背着一张弓,还背着一个大袋子。至于箭袋,肯定是藏在了背后。
最引人注目的是,面前这七人全都光着脚,根本不穿鞋。
乌坎贝立刻醒悟过来,这些是库页费雅喀人!他双手一抱拳,对七人拱手行礼道:“在下乌坎贝,原本是看丹河上的赫哲捕鱼人。不知众位如何称呼?”
眉尔古阿皱眉道:“赫哲人?你怎么不留胡子,脸上光溜溜的像个女人。”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森巴库尔等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面对这些人的哄笑,乌坎贝面色如常的回应道:“我现在是在北海镇军中效力,这里规矩森严,不允许士兵留胡子。要说以前,我的胡子比你们几个的可都长。”
“北海镇?军中?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眉尔古代大声问道。
“这位兄弟,请问你又是什么人?”乌坎贝面带微笑的问道。
“我叫眉尔古阿,受宁古塔的官府委派,出任本地的喀拉达。”
“哦?那我就称呼您眉尔古阿大哥了。您说的宁古塔官府,去年刚被我们北海镇打败了。”
乌坎贝说到“我们”打败北海镇的时候,心底有些发虚,因为那时候他还是满清“退蛮军”的一员。
眉尔古阿一听,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那可是大清,是天朝!
乌坎贝看到对方的样子,呵呵一笑道:“不相信?等你有机会去对岸一打听就知道了。”
眉尔古阿将信将疑,正要再问,却见一个人走了过来。来人是警卫连长,他对乌坎贝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乌坎贝连忙朝连长敬了个礼,随即将情况做了说明。警卫连长对乌坎贝道:“稳住他们,我去禀报首长。”
“是。”
乌坎贝的敬礼举动,引发了眉尔古阿等人的好奇。他慢慢走进,向乌坎贝问道:“那是谁?”
乌坎贝想了想才解释道:“哦,那是我的上司。他要去汇报他的上司。”
眉尔古阿听了心中一动,连忙问道:“上司的上司?你们这里有没有两个身材特别高大的人?”
乌坎贝听了一愣。现在这里身材最高大的两人除了赵新就是刘胜,于是他心中突然警惕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眉尔古阿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眉尔古阿朝后一指森巴库尔:“他看见了。”
乌坎贝连忙问道:“在哪看见的?”
森巴库尔朝东北边一指,说道:“几天前,就在奥哈河河口!”
乌坎贝心中已经确定,他们说的就是赵新和刘胜。他摇了摇头道:“我的主人很忙,他没时间见你。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说好了。”
话说在满语中,“主、主人、君主、皇帝”这些词都是用一个词来表达,就是ejen。结果乌坎贝这么一表达,更坚定了眉尔古代要见赵新的想法。在费雅喀人的心目中,神就是主人!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眉尔古阿他们是真没穿鞋。他拿定主意,今天说什么也要见一见那两个人。
正在僵持之时,一个士兵跑了过来,对乌坎贝道:“首长要见他们。”
乌坎贝松了口气,再说下去他都不知道怎么应付了。于是他迎上眉尔古阿好奇的目光,说道:“主人要见你们。”
眉尔古阿心中大喜,他挥手一招呼,正要往里面走,乌坎贝又拦住了他。
“眉尔古阿大哥,请把你们的武器留在这里,走的时候会还给你们。”
六个手下和眉尔古阿对视一眼,见对方点头,便摘下了背上的弓箭和怀里的短刀,交给了几个士兵。然后他们便跟在乌坎贝的后面,进入了居民区。
此时居民区内很多人都已经起床,或是洗脸漱口,或是蹲在自家门口吃早饭。因为这些天众人干的都是辛苦活,所以张波特意安排一天三顿都是白面馒头。此时看到士兵带着七个光脚的土着走了进来,很多人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好奇的探头张望。
眉尔古阿七人闻着空气中白面馒头的味道,不禁吞了几口口水。他是去过德楞恩木城的人,还算有些见识,所以忍着没有说话。可他身后的森巴库尔却忍不住了,指着一个孩子手里的馒头说道:“我要吃这个!我用兽皮跟你换。”
他这一开口,其他五个人也都说要用东西换馒头。此时胡柳氏的女儿妞妞举着馒头,见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小丫头心中顿时觉得好委屈,到底吃不吃呢?
她想了想,见那个光着脚的大胡子还在指着自己手里的馒头,于是起身缓步走到森巴库尔面前,举着馒头,略带哭腔的说道:“俺不吃了,给恁吧。”
这场面太尴尬了,眉尔古阿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这六个渣渣!太丢人了!
森巴库尔也愣住了,他没想到来这里第一个跟他交换东西的居然是个小孩子。他挤出一丝笑容,布拉布拉的说道:“我用东西换,你不吃亏。”说完,便从身上背的大包里取了一块鹿皮,不由分说的塞到妞妞怀里,然后拿过馒头,张开大嘴就是一口。
围观众流民也都懵了,心说还带这样的?一张皮子换一个白面馍馍?
突然一个流民举着手里的馒头对另外一个费雅喀人说道:“俺拿这个跟你换。”
其他人这时也反应了过来,纷纷举着手里没吃或是吃了半拉的馒头围了过来。
“换俺的,换俺的。”
“俺这才咬了一口,就跟木吃一样!”
“俺还剩半拉,不贪心,恁给一小张皮子就中。”
几个渣渣笑呵呵的掏出皮货,正要开始跟流民换馒头。眉尔古代气的大骂:“你们这几个蠢货!没吃过白面吗?!”
“酋长,我都好久没吃过了。上一次吃还是你带我去德楞恩的时候。”
“是啊,我就换一个。”
“换半个也够了,我就尝尝。”
“都给我闭嘴!”眉尔古阿气坏了。
乌坎贝和几个士兵此刻哭笑不得,他们赶忙上前驱散了那些流民,对眉尔古代等人道:“馒头有的是,我一会儿给你们拿。先跟我去见主人。”
几人一听,连忙将手中的兽皮放进包里,笑呵呵的跟着乌坎贝朝一间绿色的大帐篷走了过去。
这里就是赵新的临时住处,帐篷门口站着两个持枪士兵,见乌坎贝带着七个土着过来,士兵立刻就紧张起来。一个卫兵对乌坎贝道:“首长在里面,进去吧。”说完便撩开了厚厚的门帘。
眉尔古阿跟在乌坎贝身后进了帐篷,顿时眼前一亮。抬头看到头顶一个明亮的物体正在散发着光芒,照的这间帐篷里一片明亮,甚至连角落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在帐篷靠北的山墙下,两个坐在垫子上,下巴光溜溜的家伙正面带微笑,看着自己。在正中坐着的那个男人身后,一个极为美貌的女子跪坐在那里,拉着男人的胳膊,上下打量自己。
乌坎贝先是立正敬礼。他严肃的样子让森巴库尔等人不由自主也站直了身体,看向赵新、刘胜和阿妙三人。
“就是他们三个。”当森巴库尔看清三人的样子后,不由一愣,连忙走到眉尔古阿身旁低声说道。
“请坐吧。”赵新抬手示意,同时对乌坎贝道:“你留下做翻译。”
帐篷中没有椅子,只是在西侧放了一溜厚厚的棉垫子。眉尔古阿等人听了乌坎贝的翻译,便犹犹豫豫的坐在了垫子上。
没有居高临下,没有杀气腾腾的警卫。赵新想要的就是这个场面,大家盘坐帐中,肆意闲谈。至于对方若是暴起伤人,他身后垫子上的手枪可不是吃素的。
众人做了相互介绍,几个士兵端来了茶水。眉尔古阿突然开口道:“你们是从海上来的?”
赵新点头道:“是。”
“听我的人说,你们的船跟座小山一样大,我能看看吗?”
“可以。一会儿会有人带你们去北边看。”
“我还听说......”眉尔古阿犹豫了一下,随即鼓足勇气道:“听说您能让如山大的船转眼消失。”
乌坎贝听了顿时一愣,不过还是翻译了出来。
“你听谁说的?”赵新听了顿时脸色一变,目光如炬的看向了眉尔古代。
“我,我看见了。”森巴库尔变坐为跪,趴在垫子上低头回道。“那天,那天午后,我正在追一只马鹿,结果就看到,看到你挥了挥手,那四条船就没了。”
等乌坎贝结结巴巴的翻译完,赵新身后的阿妙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抬头盯着赵新的侧影,神情愕然。
一旁的刘胜原本笑呵呵的表情瞬间就沉了下来,盯着森巴库尔问道:“那你们今天来这里是什么目的?”
森巴库尔一看身材壮的跟头熊的那人开口说话了,连忙解释道:“我回去跟喀拉达说了,他就带着我们过来了。”
他没敢说实话,眉尔古阿原本的目的是想先抢一把再说。
眉尔古阿看着赵新和刘胜,解释道:“我们是带着货物来的,是想看看能不能换点东西。”
“所以你们就想换馒头?”刚才在居民区那一幕,已经有人提前告诉了赵新和刘胜。
“不不不!”眉尔古阿连忙摇着手,连忙道:“我们是想换些铁器,要是您这里有兵器那就更好了。”眼下他们七个手无寸铁,即便有贼心也没了贼胆。
“兵器?”赵新摇了摇头。“我这里没有兵器。”
“你们昨天砍树用的斧子就很好。”
刘胜瞪着眼说道:“斧子我们也要用,不换!”
眉尔古阿小心翼翼的问道:“您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赵新诧异道:“这里?这里很好啊。”
“可这里闻着都是臭的,那些水坑里的水也不能喝,都是黑乎乎的东西。我以前听村子里的萨满说,那是魔鬼的血!”
“哦?哈哈哈,萨满还说什么了?”
“没了。萨满被红毛人杀了,我打算下个月去大陆上,再请一位萨满过来。”乌坎贝听了心中顿时一紧。
“红毛人?!”赵新心中一下就紧张起来,该不会是......
眉尔古阿叹口气,缓缓解释道:“是的。我们的村子以前是在从你们这里往西边一百多里远的地方,靠近一个大湖。前几年,红毛人坐着大船来了。他们登岸以后,见人就杀。这些人身材魁梧,人手多,除了兵刃锋利,还拿着一种会喷火的铁管。我们实在打不过,死了好多人,于是就搬到南边去了。”
乌坎贝越听越觉得那些人和杀害自己家人的强盗差不多,他急忙大声追问道:“是不是蓝眼睛、高鼻头,长着一大把胡子,身上还披着兽皮斗篷?”
眉尔古阿惊讶道:“你也见过?他们除了大部分是红头发,还有一些人是黄头发。就跟秋天的枯草差不多的颜色。”
乌坎贝问不下去了,他双手攥拳捏的骨节咔咔作响,额头青筋直冒,心中猜测那些人应该就是杀害自己妻儿的人;即便不是,应该也是一伙的。
赵新和刘胜看到乌坎贝这个样子,奇怪的问道:“乌坎贝,你怎么了?”
乌坎贝深呼吸了几口,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平复了,这才跟两人把方才的话翻译了出来。
听了乌坎贝的描述,赵新和刘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沙俄!”
二十年前,由于清政府在岛上没有正式驻军,地处勘察加半岛的沙俄人便派遣了由士兵和流放囚犯组成的远征队。他们突袭库岛北端,杀散了当地费雅喀人,并在山中修建营舍,开采煤矿。而这些沙俄侵略者的码头,就设在苦叶岛北部的一个泻湖内,这片泻湖在另一个时空里被称为“扎利夫贝加尔湖”。
几天前,当北海镇的船队绕过苦叶岛西北部时,因为船速很快,没有进行停留,所以他们并未发现沙俄人的踪迹或是船只出没。
而历史上到了四年之后,也就是1789年,沙俄远征队就会大举入侵库岛西南部。他们在登岛后大肆屠杀当地的费雅喀人,将他们驱逐回大陆;同时在母子泊修筑市政厅、教堂、监狱、学校等建筑。
按照眉尔古阿所说,那些沙俄人的营地离赵新他们只有五十公里左右,中间隔着的,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
此时的乌坎贝还不知道,那几个杀害他妻子儿女,灭尸毁记,又放火烧毁他家园的凶手,真的就在那座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