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打败仗,当然是很容易的。
但是要败而有序,却比打胜仗还要难。
这对三军将士的要求极高。
即便是诈败,能够执行诈败并且诱敌成功的军队,其官兵素质和军纪森然,都是值得称道的。
毕竟主将“诈败”的战略意图,不可能让士兵们知道,甚至中下级军官们都不可能知道。
因此所谓的“诈败”,对他们而言,就是真的败了。
这个时候,还能遵照军令有序撤退的,这支军队绝非等闲。
乌古论元忠很清楚,他的军队,是做不到这样要求的。
索性,除了部分中军精锐,元忠所调动的兵马,全都是由渤海人契丹人汉人组成的炮灰。
双方在一片开阔地上遭遇了。
叛军一方后方一侧有座山,李太公带着杨沅,由百余名骑士护卫着,就在这座山上观战。
在杨沅的要求下,乌古论盈歌已被解开了捆绑,也骑在一匹马上,就伴在杨沅身边。
她这时已经知道自己先前听岔了话。
当时倒不是杨沅吐字发音不清楚,而是盈歌在磨房里替金玉贞担心了一晚上,担心的就是发生那种事。
所以杨沅抽冷子说了一句“上船了”,没头没尾的,盈歌先入为主,很容易就想岔了。
此时她心里倒是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了。
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观望山下的阵势。
完颜驴蹄一方,先锋大将沙牛儿正在集结精锐,准备发起冲锋。
锋利的攻击阵型的头部已经组合完成了,偶尔有战马嘶鸣声传来。
乌古论元忠的先锋兵马约有三千多人,人数没有沙牛儿的兵马多。
而且,元忠的先锋人马从服色上看,也比沙牛儿的兵马还要杂乱。
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有心一战就打怕了完颜雍,所以集结的都是精锐。
可乌古论元忠派出的兵,有戍军、有签军、有民壮,服色五花八门。
他们的斥候,已经提前半个多时辰就传回了叛军迎面而来的消息。
所以元忠的先锋人马,提前做出了一些准备。
开阔地上,摆上了一些不太规整的鹿砦和拒马。
由于这里是一片开阔地,这些鹿砦和拒马只能用来抵挡一下叛军的正面冲锋。
因此,辽阳兵向两翼安排了不少弓箭手和长枪兵。
“咚!咚咚咚咚……”
鼓角轰鸣,完颜驴蹄的大将沙牛儿举起狼牙棒,大喊一声,一马当先冲向对方的拒马。
人马如潮,紧随其后。
对面,一波箭雨像扑面而来的蜂群,嗡鸣着袭来。
简单的防御无法阻止沙牛儿的猛攻,双方很快就进入了短军相接的阶段。
漫山遍野都是双方冲突来去的骑兵和步卒,呐喊厮杀声越来越激烈,而原野上的尸骸也变得越来越多。
杨沅站在山坡上,冷静地观察着。
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交锋场面,他还真的没有见过。
不过,他可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为了评估一下金兵的战斗力。
自从“绍兴和议”以来,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宋金两国的一线士兵,几乎全都换了一遍。
现在宋金两国的士兵战斗力如何,就算双方的边军将领们也未必了解清楚。
而现在,展现在杨沅面前的,可是一场毫无保留毫无掩饰的战斗,机会何等难得。
乌古论盈歌不太明白李太公为什么要把她拉到战场上来。
她现在只有双手被牛皮绳儿捆绑在腹前,双手能够抓住前鞍桥,缰绳则握在杨沅手里。
盈歌正好奇地看着交战的双方,忽然心头一跳,双眼霍然张大。
因为她看到了辽阳兵的援军。
大队辽阳援兵正从后方赶过来,有少量的骑兵、大部分是步兵。
在这支援军中打起一面大旗,上面是用女真文书写的“乌古论”。
想到自己大哥正在完颜雍帐下听用,盈歌一下子就明白是大哥来了,不禁失声叫道:“是我哥?”
李太公微笑地看了她一眼,用马鞭向前一指,道:“不错,那是乌古论元忠的兵马。
盈歌姑娘,今天你将会看到,你们乌古论氏依附于完颜雍,是一个最错误的选择!”
“呜”
号角声响起,完颜大睿派谋克“陆天飞”率领一支精锐骑兵,自后方突然迂回而出,截向元忠援军的侧翼。
而在另一方,则是一支步卒部队缓缓前进。
虽然这支步兵穿插的速度慢一些,但它的出现,必然牵制敌方,为另一侧的骑兵制造机会。
肥天禄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
以他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一看就知道迎面之敌不是辽阳精锐。
不过,即便不是精锐,也能从双方的战斗中大概评估出对方的战斗力。
更何况,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这边出动的可是精锐。
这支精锐是由他们的部曲、家将们组成的,可以说比起普通的金国正规军还要强大许多。
然而肥天禄把他们的战斗表现看在眼中,却觉得金兵的战斗力比起当年下滑非常严重。
如今的金军,和他在岳家军时所面对的金兵相比,无论是单兵战力还是应战时的军事素养,都下滑严重。
这是以前派遣使节或者秘谍,都很难掌握的第一手资料。
毕竟使节看到的都是样子货。
而秘谍呢?即便他能成功混入金国正规军,由于久无战事,他们也很难对金兵的战斗力做出一個客观、准确的评价。
这件事很重要!
得让杨学士务必把这份情报尽快反馈给大宋朝廷。
肥天禄心中思索着,一支利箭已经射了出去。
等他第二支利箭射出去,他已经冲的很近了。
肥天禄便迅速收弓,摘下了长枪,长枪一拧,就向侧翼一名敌军扎去。
骑兵侧击,通常都会依据敌我双方的形势,来灵活选择攻击方式。
一般都是先骑射、调整冲击阵形后再度骑射,由此不停地骚扰作战。
迫使敌军必须维持防御阵形,堕其士气,耗其体力。
等到敌方阵形松动,士气涣散,侧翼骑兵才会从敌阵衔接处冲开阵形,实行凿穿作战,有效杀伤敌兵,制造敌后混乱,为正面攻击的人马制造机会。
不过,由于乌古论元忠的援军是匆匆赶到的,阵势本就散乱,尚来不及稳定阵形。
所以经验老到的肥天禄果断做出了直接凿穿的决定。
骑兵们紧跟他们的“谋克”肥天禄,见主将做出了冲阵的选择,他们在两轮抛射后,也迅速切换兵器,杀入了敌阵。
金兵如今的战斗力的确退化的厉害。
自从金国入主中原,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金国上层开始沉浸在由汉人供养的优裕生活中,一派歌舞升平。
他们开始醉心于汉族权贵的奢靡生活,“雅歌儒服,寄兴吟哦”,乐此不疲。
十多年的休战,使得一线金兵几乎就没有正儿八经地打过仗。
军官们耽于享乐,对于士兵缺乏训练,使得金国武备松驰的厉害。
这种状况,其实近几年还是有所改善的。
因为近几年,完颜亮开始筹备迁都、继而伐宋,所以对武备有所整饬。
女真权贵们则是抗拒迁都,防范他们皇帝,对于武备自然也不敢太松懈。
不过,从奢入俭难,他们的改变非常有限。
可是宋国在这方面,反而比金国表现的要好。
因为在十多年的休战期中,宋人印象中,对金人始终保持着刚刚打进中原时的强横印象。
因为一直觉得金国强大无比,宋国反而更重视武备。
哪怕如赵构这般畏金如虎总想苟安的皇帝,也非常重视武备,虽然其目的不是为了收复故土。
而且在长期停战中,宋国的武备总体来说虽然也在衰落,可是比起迅速堕落腐化的金国,那就是你退我进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也就是几年之后的,完颜雍称帝,宋国派出使团往贺。
完颜雍让金廷侍卫和宋国使团的侍卫较量箭艺,其本意是想打压一下宋人。
结果步射、骑射,一轮较量下来,宋人中靶五十箭,金人只中了七箭。
这么难看的成绩,把完颜雍气破防了,当着宋国使节的面就大骂他的侍卫们“饱食安卧,专务游惰”。
可见金人军力退化之快。
但是如今宋金尚未一战,宋金两国一个把对方想象的太过强大,一个把对方想象的太过弱小,都还保持着曾经的旧印象。
就像金人第一次发现宋廷虚弱,是在联合宋人一起消灭辽国的战斗中一样,此时的肥天禄,也有了令他错愕的重大发现。
他曾经是军中大将,不比寻常小卒。
他很清楚,这个发现一旦传回国内,并且能被高层认可的话,对于扭转大宋对外政策,会有着多么巨大的意义。
杨学士此番出使金国,看似一无所成,实则宋国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精锐尽出。
乌古论元忠不仅本来就有主动失败的想法,派出的更是战斗力较弱的炮灰兵。
所以战斗结果不问可知。
很快,元忠的兵马就被冲乱了阵形,溃败之势已不可避免。
甚至就连元忠的中军大旗,都被叛军骑兵冲击的不停转移位置。
眼见元忠的中军被肥天禄和沙牛儿两员悍将穿插切割,打得七零八落,盈歌提心吊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哥的帅旗。
她的双腿夹紧了马腹,几次在大哥的帅旗摇摇欲倒的时候,有种一挟马腹,便冲下山坡的冲动。
杨沅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大哥身为主将,身边扈从众多,轻易不会遇险的。
可你若是冲下山去,你大哥是救伱不救?到时候,你反而要拖累他了。”
听到这话,盈歌才没有做出冲动的举动。
混乱的战场中,乌古论元忠领着千余精锐拼力突围,挥舞长刀左劈右砍,终于夺路而走。
主将大旗一撤,三军尽皆看见,立时丧失了斗志,纷纷溃散逃跑。
完颜驴蹄在中军看见后,不禁兴奋地抢过鼓槌,亲自擂鼓助战。
叛军士气大振,辽阳兵全面溃败,被叛军一路追杀了下去。
战场上,丢下了不少于三千具的尸体,其中大半都是辽阳兵。
完颜大睿留下一部分人马打扫战场,捡拾缴落。
他则和完颜驴蹄率领主力,兴冲冲地沿着沙牛儿和肥天禄趟开的血路,一路杀了下去。
一条大船,乘风破浪。
黄海海域在没有台风的季节,秋冬季节浪高最多有两丈,春夏时节更小,最高也就三尺左右。
三尺高的浪,甚至不能撼动这条大船分毫。
再加上宋国使团中有精于操船的水手,金玉贞的随从之中也有精于操舟之人,所以大船扬帆,在海上走的又快又稳。
既然变成了合作伙伴,李太公对他们还是很慷慨的,给他们船上准备了十天的淡水和食物。
这些食物和淡水储备,足以支撑他们从狮子口直接驶往高丽开京附近。
他们不必按原计划先沿近海驶去鸭绿江,再沿高丽国的海岸线折向高丽南部了。
他们要先去高丽,由肥玉叶和寇黑衣代表大宋,和金玉贞一起说服庆州金家。
然后他们再一起前往大宋,谋求大宋朝廷的支持。
上船之后,肥玉叶就洗去了脸上的伪装,虽然衣袍未换,却已恢复了女子模样。
船舱里,寇黑衣、肥玉叶和金玉贞正在研究接下来的事情,刚刚洗去伪装,恢复了俏丽容颜的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便走了进来。
她们仍然穿着一身宋军服装,这条船上可没有女子的服装。
肥玉叶微笑道:“两位快请坐,我们正在商量,此事若成,还要通过日本国做个中转。
当然,有些物资也可以就近从日本国采买,咱们一起来商量一下之后的事情。”
金玉贞道:“我的祖父为人一向谨慎,这件事情收益虽然很大,可是风险也极大。
如果你们日本方面,能有强力人物参与其中,那就更容易说服我的祖父。
我和两位姑娘不熟,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如果……”
金玉贞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不禁求助地看了寇黑衣一眼。
寇黑衣直言不讳地道:“金夫人的意思是,不知道你们两位……哦,还有那位姬香姑娘,在日本国是什么身份。
如果……你们有一个尊贵到足以让金家肃然起敬的身份,那就最好。如果没有,其实不妨编造一个。”
花音和小奈一听这话,顿时心生抵触。
因为……她们两个还真没有什么高贵的出身。
她们两个如果不是因为家境贫寒,又怎么可能被家人送去学习忍术。
当然,藤原姬香出身藤原氏,那在日本公家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豪门。
现在正是日本武家刚刚开始崛起的时代,公家依旧拥有着极大的潜势力。
而且在他国人眼中,刚刚崛起的武家类似于暴发户,被认可的权贵豪门依旧是公家。
藤原姬香的身份,是完全拿得出手的。
但是,金玉贞的话已经伤害了花音和小奈的自尊。
这番话如果是肥玉叶或者寇黑衣的意思,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因为在日本人心目中,宋人是比日本人高贵的,虽然他们日本国一直在竭力谋求和宋国平等的地位。
然而高丽……
高丽人是什么东西?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们日本人?
一千年前,我们日本国神功皇后就已征三韩了呢。
在日本人心目中,一直是把高丽视为它的藩属国的。
日本人也有“华夷意识”,他们眼中的“华”就是自己,而其他半岛国家就都是“夷”了。
如今一个高丽女人,居然会嫌弃她们的身份不够高贵,怕在她的祖父面前说话不够份量?
矢泽花音淡淡地瞟了金玉贞一眼,扬起头道:“啊!庆州金家是吗?在高丽,确实算是有身份的家族了呢。
但是在我们日本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高丽国王也不过是我们日本天皇的属臣,可笑的高丽人什么时候可以在我们日本人面前自诩高贵了?”
金玉贞一听,登时俏脸一沉。
她本就自矜高傲,连高丽王族出身的丈夫都不放在眼里,能接受矢泽花音的蔑视?
金玉贞似笑非笑地道:“哟,日本什么时候成为我们高丽的宗主国了,做为一个高丽人,我怎么不知道呢?
还真是狂妄自大的木屐佬呢,有桌面高了吗?就这般自以为高人一等了。”
木屐佬是高丽人对日本人的蔑称。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穿木屐的习惯,另外就是嘲笑他们普遍身高有限。
身材比花音还要娇小一些的椿屋小奈听到这话顿时气红了俏脸。
她一把握紧刀柄,微微哈腰,做出攻击之势,厉声喝道:“你是在羞辱我吗高丽棒子!拔刀吧,我要和你来一场武士的决斗!”
高丽参当时被高丽人称为“棒株阿”。
这种参贩卖到中国后,客人问起产地时,常有商人把它简称为“棒子”。
久而久之,就连日本人也用它来代称高丽人了。
金玉贞不屑地道:“动不动就要拔刀决斗,还真是没开化的野蛮人呢,木屐佬!”
矢泽花音冷笑道:“七百多年前,我们日本国允恭天皇曾经向中国皇帝请旨,中国皇帝正式册封了我们日本允恭天皇!
‘使持节都督倭、百济、新罗、任那、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
这是有史可查的事情,你还要否认吗?不懂礼貌的棒子女人。”
“哈!你这个木屐佬,就连你们皇室的始祖都是我们高丽人呢,你们日本人是我们高丽人的后代,明白吗?
你也敢拿中国皇帝册封你们的往事说事儿,忘了你们挑衅中国,在白江口被打得屁滚尿流了?
高丽和日本都是中国之臣,我们高丽从未冒犯中国,是中国的忠臣。
而你们日本呢?中国有圣则恭驯,中国有变则先叛,真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大奸臣呢。”
金玉贞转向寇黑衣,笑盈盈地道:“日本人可以使用,但是可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狼子野心,不值得信任。”
小奈大叫:“混蛋啊,你这个棒子,是泡菜吃多了吗?味儿这么冲!”
金玉贞撇嘴道:“倭奴说话果然粗鲁,本夫人懒得理会你们,肘巴里!”
“拔刀!拔刀!我和你只能有一个人站在这里!”
“想杀我吗?来啊,往这砍!”
金玉贞指着自己天鹅般优雅的脖子:“我可是杨学士托付的人呢,你动我一下试试。”
“八嘎!”
小奈一刀劈在了桌子上。
寇黑衣抢先一步把桌上的茶盘端了起来,尬笑道:“咳!你们聊,我出去方便一下!”
寇黑衣溜了,果断地溜了。
为了一点完全没有意义的屁事,有着重大利益合作的双方,居然能够从个人攻击上升到国家攻击,继而拔刀相向。
寇黑衣完全无法理解她们的脑回路。
所以,女人的事还是交给女人自己去解决吧,寇黑衣端起茶盘就溜了。
肥玉叶清咳一声,淡淡地道:“这件事一旦失败,杨学士可能就会永远被留在上京,甚至有生命之险。”
花音和小奈听了顿时一怔。
花音向小奈使了个眼色,小奈咬了咬牙,徐徐收刀。
她“嚓”地一声,漂亮地还刀入鞘,犹自狠狠地瞪了金玉贞一眼。
肥玉叶又道:“此事关系重大,说它是一桩生意,谋的却是国,实非寻常人物所能为。
我听杨学士说过,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经营独具慧眼,乃是一位贾道至诚的商海女杰。
所以这件大事,杨学士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与金夫人合作。
此事最关键处,就在于金家,在于金夫人。接下来还望金夫人能主持大局,我等共襄盛举。”
金玉贞听了,便正了正歪掉的衣领,恢复了优雅骄矜的神态,缓缓走回座位坐下。
她慢条斯理地道:“现在说谁强谁弱,谁高谁低,其实毫无意义。咱们这商船,真能满载军需抵达上京,那才叫本事!”
花音笑了笑,也缓缓走向座位坐下,淡淡地道:“人間の優劣は、他者との比較で決めるものではなく、自分自身の中で決定されるもの。”
小奈大马金刀地坐下,拄着日本刀,跟个大佐似的,冷笑道:“是骡子是马,那就拉出来遛遛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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