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灵十七年,六月十八。
给小儿子挖坟的张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将大儿子张星叫到院里。
“你太平哥的地,那些粟米苗子,是不是你拔的?”
“老实说,别撒谎。”
今年十一岁,只比张朱低半头的张星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不敢骗爹爹,是……是我拔的。”
啪的一声脆响。
张朱抬起手臂,狠狠一巴掌,直将张星扇趴在地。
神情憔悴的朱虹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张朱欲哭无泪,“那不仅仅是粮食那么简单,你是在害你太平哥的性命啊!”
张星缓缓爬起身来,低垂着脑袋,死死握着拳头。
看着儿子嘴角渗出的丝丝缕缕鲜红,半边面颊上无比清晰的巴掌印。
张朱慢慢蹲了下去。
蹲在儿子面前。
老娘、小儿之死,外加大儿这档子事。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男人再也撑不住。
遍布裂纹,好似用黄土洗过的两只粗糙手掌抱住脑袋。
男人如孩子一样呜呜哭泣。
一颗颗滚烫泪水摔落地面。
看着小老汉一样的父亲。
看着那身缝缝补补的破旧麻衫。
看着那满头如荒芜杂草一样的头发。
张星也哭了。
为了照看小儿,也不知多少夜未合过眼,脸色苍白,以至于连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的朱虹也哭了。
张朱:“县衙捕快来了,去给你太平哥磕头认错。”
朱虹一把抓住张星手腕。
用劲之大,女人掌背满是一条条蜿蜒凸显的青色血管。
直抓的张星生疼。
“不许去!”
“孩他爹,咱们就这一个儿子了!”
——
“咚咚咚。”
“太平,在吗,开开门,我是你郭叔。”
“郭叔,进来吧,没插门闩。”
嘎吱声中,院门被推开。
映入韩香骨眼帘的,除了老村长与郭叔,便是两位捕快了。
其中高瘦那位上下打量了少年几眼,询问道:“你就是租种县太爷土地的那个外乡人?”
韩香骨点点头,“是我。”
嘭的一声闷响。
另一位捕快将枷锁扔到韩香骨身前。
“胆敢毁坏县太爷土地。”
“判你杖责三十,前往肃州西垒塞长城服军役两年,可有异议?!”
韩香骨剑眉微蹙道:“你们捕快只有缉捕权,没有审判裁决权吧。”
高瘦捕快漠然道:“县太爷日理万机,没时间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韩香骨:“杖责三十,服军役两年,你管这叫鸡毛蒜皮的小事?!”
“哼!”
高瘦捕快冷哼一声,“废话真多!”
“再叽叽歪歪,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
韩香骨面色微变,低喝道:“别出来!”
两位捕快对视一眼。
高瘦捕快回头看向老村长,“郭老,这后生脑子是不是有啥毛病?”
老村长被郭省搀扶着来到高瘦捕快身旁。
“黄家娃儿,你也是从咱们云水村走出去的。”
“给你郭爷爷一个面子,杖责三十就免了吧。”
高瘦捕快略微犹豫,“行,郭老,给您这个面子,我们明儿再来拿人,直接押解上路。”
“这小子若是逃了,郭老,届时可就得罪您了!”
“老唐,拿上枷锁走!”
——
等两位捕快远去后。
老村长看向韩香骨,“孩子,逃吧。”
韩香骨摇摇头,“我逃了,官府会寻您麻烦。”
老村长:“孩子,你还年轻,我不一样,我老了,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活死人。”
郭省也剖析道:“或许县太爷压根不知道这档子事。”
“县太爷的土地何止千亩。”
“也不知村里哪个挨千刀的,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那两位捕快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你,看能不能从你手上搞些银子。”
“确定搞不到,才会将这件事上禀县太爷。”
六月十八。
日薄西山。
暮色里。
韩香骨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静静望着西山斜阳。
白衣赤足,神魂状态下的朱九阴漂浮少年身旁,询问道:“做了半年众生,懂得了怎样的道理?”
韩香骨轻语道:“这个时代的圣贤书,是不屑记载底层阶级的老百姓的。”
“老百姓是愚昧无知的。”
“我从未想过,孩子被毒蛇咬伤,百姓们不想着去看郎中,竟愚昧到跑去问神。”
“竟无知到相信所谓神仙之言,相信自家老人长寿,会夺取儿孙阳寿,给家中带去霉运。”
“愚昧无知的父母,会将充满灵气的儿女教成同样愚昧无知的人。”
“等儿女长大成人了,又会将上一代的愚昧无知,灌进下一代人的脑袋里。”
“世世代代,绵延无穷尽。”
“所以,师父,我想普及教育。”
“让知识不再只成为贵族阶级的专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