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伏灵十七年,三月初一。
一年春耕时。
韩香骨早早起床,照例先拾柴、再挑水。
当少年挑着最后一担水进入张家小院。
却见正屋屋檐下,老太太正将那双绣花平底鞋换作破烂草鞋。
“张奶奶,您也要下地去吗?”
老太太笑道:“得下,不下儿媳妇又该戳我脊梁骨,骂我吃闲饭喽。”
朝阳初升之际。
云水村村民三三两两,扛着锄头出了村,往自家田地走去。
春竹府境内多山,可耕种田地很少。
官府给韩香骨分了五亩,离村子有七八里之距。
伏灵十六年,春竹府洪灾,云水村也没能幸免。
小一年未打理,映入韩香骨眼帘的,是比膝盖还高的萋萋荒草。
挽起袖子,少年挥舞锄头。
一边锄地,一边抓起荒草,待将泥土摔打干净,便扔下地埂。
这只是第一遍锄草。
待春雨再落一场,气温渐暖,还得锄一次,种下粟米种子。
三月播种,四月还得锄草,包括将莠苗拔掉。
毕竟土地就那么一点养分,杂草不锄,莠苗不拔,则很难长出庄稼。
五月份还得锄最后一次。
待六月份粟米苗长大了,长壮了,不怕杂草夺取土地养分,村民们才能停下来喘口气。
——
韩香骨不停歇,足足锄了近一个时辰,才直起几乎快要折断的腰。
回头望了一眼锄出来的地,韩香骨不禁苦笑一声,“这得多少天才能锄完?”
“喂,太平,过来歇息歇息,喝口水。”
下方便是老村长儿子郭省的土地。
此刻,男人坐在地头一棵杏树下,冲韩香骨招了招手。
“来喽郭叔。”
郭省吧嗒吧嗒抽着老旱烟,冲咕嘟咕嘟饮水的少年伸出一根大拇指。
“太平,你这地里活干的太好了,一个顶三,等六月清闲下来,瞧好吧,上门说亲的媒婆,保准把张婶家的门槛踩烂。”
韩香骨瞪大眼睛,“郭叔,不至于吧,我没爹没娘,也没亲戚帮衬。”
“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谁家姑娘眼瞎了能看上我?”
郭省:“太平,这你就说错了。”
“老百姓什么最重要?不就力气嘛。”
“地里活干得漂亮,就能多打粮食。”
“粮食多了能干嘛,吃饱饭啊。”
“老百姓不就图个吃饱穿暖嘛。”
韩香骨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他早该明白的道理。
这个时代的圣贤书,是不屑记载老百姓的。
比如韩香骨就不知道,原来在村子里,有力气就能娶到妻,哪怕你是一无所有的外乡人。
“郭叔,”
韩香骨放下白瓷碗,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山。
大山并不高,山体坡度平缓,遥遥可望见一口口挨挨挤挤,洞口约莫水缸大小的窑洞。
远观仿佛美人脸庞上被挖出密密麻麻的黑洞。
“郭叔,那是什么?”
郭省解释道:“瓦罐坟。”
韩香骨好奇道:“瓦罐坟?葬啥的?”
郭省吐出一口烟雾,“葬人,老人。”
“那些生活在府县的人家,且不说绫罗绸缎,但基本的吃饱穿暖还是不愁的,所以多是花甲古稀苍龄。”
“然村落之人,因长年从事繁重体力活,且少有饱腹之数,小小一个风寒,便能夺去性命。”
“所以少有长寿老者。”
“别的地方不知道,但在我们胡州,一直有瓦罐坟的习俗。”
“年满六十老者,再不能下地劳作,为了不拖累儿女,便会前往瓦罐坟。”
“瓦罐坟瓦罐坟,即是形似瓦罐的坟墓。”
“待老人入坟后,儿女每天送一顿饭,于坟口砌一块砖。”
“砖墙砌成之日,便是老人死亡之时。”
郭省指了指对面大山。
山脚下,张家老太太,还有其儿子儿媳,包括长孙,正一刻不停歇,忙着锄地。
小孙约莫四五岁,自个一人坐在地埂上玩土。
“张婶今年五十有七,我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身子骨比之去年,天壤之别。”
“这是年轻时积攒的病根接连爆发了。”
“为了不让儿子儿媳将自个送去瓦罐坟,张婶只能咬牙坚持。”
“我倒是希望张婶能突然得一场大病,一觉不醒,否则越长寿,则越遭罪。”
明媚春光中。
弯腰拾草的老人,那背脊弯曲的仿佛一张扎进土里的朽弓。
——
第一天下地,饶是五品境的韩香骨,犹自浑身酸痛。
尤数两条胳膊,针扎一样,肌肉火烧火燎。
难以想象五十有七的张老太太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伏灵十七年,三月十七。
春雨后,山水村村民们二次锄地。
这次是播种。
三月二十一,老太太儿子张朱砍柴时,不小心将斧头抡到了脚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