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必死看着范无救心满意足的欢呼,不由恨恨的瞪了他一眼,这才对赵福生道:
“大人,我有话要跟无救说。”
“你们去吧。”她说完,又看范无救坐在椅子上不肯起身,就道:
“你哥有话和你说,是跟昌平郡鬼案有关的,你听完心里也有个数。”
刘义真等人也隐约听出她话中之意——先前昌平郡活死人怀胎一事由余平说出口时,范必死几次失态,都被众人看在眼中。
范无救半信半疑:
“我哥又不在昌平郡,怎么知道这桩鬼案?大人是不是想哄我,自己偷偷溜走。”
这下范必死忍无可忍,他提掌‘啪’的一声打在弟弟后脑勺上:
“跟我走!”
“哎哟!”范无救捂着脑袋惨叫了一声,“走就走。”
这两兄弟都耷拉着一张脸前后脚的出去了,他们一走,大厅内顿时又安静了许多。
赵福生眉心抽搐,正想抬手去揉,却见刘义真也一副一脸忍耐之色,手揉着太阳穴,显然也被这两兄弟吵得受不了了。
“大人,这次昌平郡我也要去。”武少春抢先道。
刘义真也点头:
“我也去。”
蒯满周环抱住了赵福生的手,态度不言而喻。
“你们都想去,我、我可不想去。”
张传世目光闪了闪,身体直往后缩。
昌平郡的鬼案一看就非同一般,连驭使了祸级厉鬼的人都死在了这场鬼祸中,这样的凶案他可不敢招惹。
“老张留下。”
赵福生松了口气。
她最初接手万安县时手下除了范氏兄弟之外无人可用,每次办案大多时候都得单打独斗。
如今不到一年时光,也收了好几个令使,但这些人都闹着要办鬼案,谁留下来镇守万安县反倒成为她最头疼的问题了。
照理来说县府镇魔司内如今也算人才济济,无论是蒯满周还是武少春、孟婆,那都是能独挡一面的人物。
可是蒯满周年幼,驭使了两大灾级厉鬼,脾气其实并不稳定的。
要是短时间让她一人留守万安县还好,此次去昌平郡耗时长、行程远,一来一回不知要耽误多久功夫,独留她一人在县内无人能制得住她,赵福生心中其实是有些不放心的。
因此蒯满周要与她同行。
她目光落到刘义真身上,刘义真顿时警觉:
“我要去的。”
说完,他‘哐哐’拍了两下棺材:
“当初我爷的任务是让我看守鬼棺,如今鬼都没了,就留了个空棺给我,我总要将这棺材派上用场的。”末了还不放心,又道:
“更何况从我出生以来,我就一直留在万安县,连县府大门都没出过,现在有去郡府的机会,当然要去的。”
武少春吐槽:
“上回去十里坡你也是这样说的。”
“那是出县,这次是去郡府。”刘义真立即反驳。
赵福生的目光落到刘义真面前的鬼棺上,刘义真敏锐的注意到了她神色的变化,当下就意识到了她心中的念头,打铁趁热道:
“我这鬼棺可是困得住劫级的厉鬼的。”
他这话正好说中赵福生心中的打算,她点了点头:
“义真也跟我同行。”
刘义真勾起嘴角,又变回之前沉稳的模样。
这下武少春急了:
“大人,那我呢——”
赵福生犹豫了一下:
“少春,这次我们去办十里坡案子时,你留守万安县做得不错——”
武少春也非单纯无知的年轻人。
他虽然老实,可少年时期也曾跟着黄岗村的人走过货,其实是非常机灵的,他一听赵福生语气就意识到不妙,连忙推托:
“我也没做什么,大人你看,这昌平郡三人来了县里好几天,我连案子都没问过——”
说着说着,武少春都要哭了:
“封门村的案子我当时是去了,但后来大人说要我留在长条镇我也留了,回来还没有碰过案子呢——”
他这样一讲,赵福生就叹了口气:
“那你回头问问孟婆,如果她愿意留在万安县,昌平郡你就去。”
武少春眼睛一亮,用力的点了点头。
“这个案子与范大、范二有关,详细的情况你们稍后可以问问范大,他会和你们说。”
赵福生话音一落,武少春便识趣的站起身来:
“那我去找必死和无救。”
刘义真也扛起棺材,点了点头。
等这两人一走,张传世有些犹豫:
“要不、要不,我也跟大人一路——”
他原本贪生怕死不想办鬼案,但这会儿大家都去,他一个劲儿的躲反倒觉得没劲儿。
“随你。”
赵福生摆了摆手。
她没有劝戒自己不去,张传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贸然了些,深怕多办鬼案吃亏,目光闪了闪:
“那、那我还得回头好好再想一想,就怕帮不上忙,拖累了大人。”
“……”赵福生早知他秉性,懒得与他多说。
张传世夹着双臂灰溜溜的也跟着溜出大厅。
等人一走,大厅内只剩了赵福生与蒯满周两人时,她这才叹了口气,低头去看小丫头:
“你呢?”
十里坡鬼案中,蒯满周是出过大力的,她接连几次毫无保留的使用庄四娘子、蒯良村鬼村民们的力量,对她也有一定的影响。
回到县府后,小丫头虽说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但赵福生却能感觉得到她的身体比以往更加冰凉,在摄取余平三人的魂命册时,厉鬼的煞气也比以前更重。
蒯满周没有说话,只是双臂抱住她胳膊,将头往她手上一靠,没有说话了。
两人静默了片刻,小孩突然出声:
“福生,我不想睡觉了。”
她的声音幽幽,如果不是离赵福生近,恐怕赵福生都没听清楚。
“我害怕做梦。”小丫头又道。
这是十里坡鬼案带来的后遗症。
但蒯满周并不是怕鬼,而是乔越生为她制造出来的那一场大梦,勾起了她内心的恐惧。
赵福生突然伸手将小孩抱进怀里。
蒯满周别扭的挣扎,但她越是挣扎,赵福生却将她抱得越紧。
她与厉鬼的力量融合紧密,能使用厉鬼的力量就越强横,几乎与鬼无异。
但同时恶果也在呈现。
她在慢慢失去人的感觉,对许多事情没有了孩子的好奇心,对弱者不再充满同情,封门村剿匪时,她杀人如杀鸡。
有时整晚不睡她也不会再困,与其保持人的形态,她有时更愿意施展厉鬼力量隐伏在镇魔司内。
可是这样的蒯满周仍会害怕。
她怕的不是厉鬼,而是昔日的回忆。
庄四娘子之死像是一个思想的钢印,牢牢的烙在她记忆之中。
她亲眼目睹了蒯良村村民之死,见到了蒯六叔等人临死前还想拼命护持她的样子,这种巨大的内疚早就深深烙印在她心中,令她如今纵使已经半人半鬼,也仍难摆脱当初亲眼目睹鬼祸发生时造成的心灵冲击。
赵福生用力的抱住了她。
其实赵福生已经驭鬼,体温也较常人低,但与驭使了两大灾级厉鬼的蒯满周相较,她的身体却又显得温暖无比。
不知为什么,小孩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恼怒。
她已经很有这种人性化的情绪,那种怒火一起,便想要施展厉鬼力量将周围毁灭殆尽。
但她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又衍化为一种委屈。
从庄四娘子死后,已经很少有人再抱她了。
镇魔司里的人都怕她,赵福生虽说允许自己跟在身边,可她大多时候忙于鬼案,很少愿意哄孩子,更别提这样主动的抱她。
赵福生的怀抱很温暖,让她想起了庄四娘子在世之时。
‘砰砰、砰砰。’
小孩停止了扭动,耳畔就听到了赵福生胸腔内传来的有节奏的心率声。
她突然将脸蛋贴到了赵福生的心脏处,小心翼翼的伸手环住了赵福生的身体。
“福生,我害怕。”小丫头小声的道。
赵福生摸了摸她冰凉的小脑袋,此时温柔的抚摸极大的安抚住了蒯满周焦虑不安的情绪。
“我也害怕。”她应了一声。
她的话令小丫头坐立起身,瞪大了眼盯着她看:
“你也怕乔越生的梦?”
“嗯。”赵福生微微点头,思绪沉入了因鬼梦而勾起的回忆里。
“我在年幼的时候也失去了我的母亲。”她抬起脑袋,垂眸看了蒯满周一眼。
她并不是真正的大汉朝赵福生,这样的话她无法对其他人提及。
“我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没赶得及送她最后一程。”这件事情很长时间成为她的心理阴影,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总像梦魇一般缠在她识海内。
蒯满周抓着她手臂的指尖用力捏紧:
“你会痛苦吗?”
“会。”赵福生应了一声。
小丫头就道:
“大人也会痛苦吗?”她仰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那双鬼气森森的眼眸中露出迷茫、不解之色:
“我以为大人就不会再痛苦了,我真想立刻长大。”
可惜驭鬼没有将来,鬼物反噬是迟早的事,更别提她与厉鬼力量深度融合,永远的停留在了这个年纪。
小孩很少露出这样稚气模样的时候,赵福生笑了笑,应了一声:
“大人也会痛苦。”她耐心的解释:
“痛苦不分大小,也不会消失,只是随着我们的成长,经历的事情变多,对痛苦的包容力增加,曾经过往的痛苦就变得可以忍耐而已。”
赵福生的话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还太过深奥,但蒯满周隐约听明白她的意思:长大之后便可以忍耐痛苦。
她眼睛一亮:
“像我娘那样吗?”她说道:
“我娘很能忍的,她说小时被打她还哭,后来——”
蒯满周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真想长大,是不是我长大了,就再也不会害怕做梦了?”
赵福生没有说话,小孩又自言自语:
“福生,你说我还能长大吗?”
“会的。”赵福生搂着她,应了一句。
“真的吗?我长高了吗?”小孩说到这里,就扭动着身体想跳下地。
“回头让孟婆找个东西给你量一量,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赵福生笑着说道,接着话锋一转:
“但人的成长也不只是在身高,还有心理。”
跳落下地的小孩还举起手,比在自己头顶,听闻这话,脸上露出纳闷之色:
“我不懂。”
“那就多读书,回头从昌平郡回来,我教你识字。”赵福生说道:“当文盲是不行的。”
小孩却有些迟疑:
“我娘以前也不读书的,她就干活——”
赵福生淡淡的道:
“你娘就是不读书,才会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她说到这里,眼中露出锋芒:
“她要是读过书、明道理,就知道有时她想要的幸福从来都不是能在别人那获得的东西。”
外乡人不是避风港,她只是从一个泥潭跳进一个未知的生存环境而已。
她吐槽:
“要是你娘见识多,够泼辣,把蒯五打瘫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搞不好解决了蒯良村的麻烦,村里人不止不会怪她,反倒心下还会松口气呢。”
只是村民们都少了这个动手的魄力,更别提从小生活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养出懦弱性格的庄四娘子了。
蒯良村是宗族制,村民亲如一家人,在这世道相互帮助、相互扶持,才能活得下去。
可惜正因为这种不知变通、取舍的宗族制,无止境的忍受助长了蒯五的邪气。
小丫头的眼睛慢慢亮起,她突然变得兴奋:“我喜欢,我要读书,我要杀人!”
赵福生心下暗自叫糟: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但与一个孩子,尤其是一个文盲小孩,哪能三言两语说得清其中的道理,她挥了挥手:
“随便杀人可不行。”她一口拒绝:
“回头还是读书吧。”
“嗯!”蒯满周用力的点头:
“我要去找孟婆,让她给我找条绳子,量量我长高了没有。”
赵福生笑道:
“去吧。”
小孩蹦跳着往厅门的方向跑去,每跑一步身体便淡了几分,最终化为血影消失在大厅之中。
她人走了之后,赵福生才轻轻的叹了口气,小声的道:
“满周,蒯良村的事不怪你的。”
环境造就人的性格,而人的性格决定了自己的选择,也昭示出了可以预知的结果。
“这不是你的错。”
‘唉。’
赵福生长长的叹息声在厅内响起。
大厅中的屋梁上,不知何时汇聚了一滴小小的血珠。
她的叹息声在大厅内响起时,那血珠子无风自颤,良久后如同血泪一般顺着屋檐缓缓跌落。
殷红的珠子落到半空,便碎裂为烟雾,渐渐散于空气中。
赵福生仰头看着厉鬼之气消失的方向,怔愣了半晌,最终闭上了双目。
人死如灯灭。
死去的人痛苦终止于意识消亡的时候,活着的人却会背负痛苦前行,纵使已经强如蒯满周这样的驭鬼者,仍无法摆脱这样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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