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父亲
谨身精舍里犹如空山一般,萧风平淡的声音,犹如空谷回声,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和心上回荡着。
“萧万年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他和他的妹妹,死在了锦衣卫的围攻之下。
那天晚上白莲教派了萧无极去抢人,结果没抢过锦衣卫,只是把陆炳打了个半死。
随后禁军赶到,把混战中的大同骑兵、国舅的私兵和陆炳带去的锦衣卫,不分敌我,全部杀光。
然后禁军围住整个镇子开始放火,把整个梅龙镇烧成白地,从大明的历史和地图上一起抹掉了。
第二天早上,武宗之子酒醒过来,知道自己的马被骑走了,就赶着萧万年平时送酒的车飞奔回梅龙镇。
然后,他就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他救下了陆炳,把陆炳带回大同。之后又带着妹妹跟陆炳一起来京城。”
老拐忽然冷笑道:“你可能忘了说了,他是认识陆炳身上的飞鱼服的,自然也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可他仍然救下陆炳,因为什么?因为他善吗?屁,因为他在那一刻已经决定了,要利用陆炳!
他要来京城,他要当锦衣卫,他要利用陆炳升官,逐步靠近嘉靖,好一刀宰了他,为家人报仇雪恨!”
嘉靖身子微微一抖,似乎觉得脖子上有点凉,就好像一把无形的绣春刀已经抹过了自己的脖子一样。
他虽然自信自己是受命于天,脖子禁拉又禁拽,禁磨又禁踹,但还没自信到能抗住绣春刀的地步。
陆炳啊陆炳,你就算无心的也好,这错犯的未免也太大了!你的警惕性呢?
萧风点点头:“虽然你口说无凭,他也没有对包括巧娘在内的任何人说过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我认可你的说法。
因为这才符合常识。武宗之子虽然隐居大同,可他毕竟有你这么个师父,不可能不认识锦衣卫的衣服。
而且他也不可能看见梅龙镇成了这样,还猜不出锦衣卫是来干什么的。也许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为了立功升职,到处执行任务,而搭档最多的,就是陆炳。
在很多案子中,他俩都互相救过对方的命。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感受,但我知道,他最后原谅了陆炳。
而且随着我的出生长大,他妹妹的去世,他放弃了复仇的念头,一心一意地想着把我养大,延续萧家血脉。”
老拐恶毒地冷笑一声:“你怕是忘了说了,严世藩察觉了他可能与武宗有关系,陆炳问过他,他也告诉了陆炳他的身份吧。”
此言一出,嘉靖顿时瞪大了眼睛,习惯性地向右侧看了一眼。然而陆炳不在,自然看了个空。
萧风知道老拐还是不想放过陆炳。不过自己今天本来就打算将一切都解决掉的,也就不避讳这个了。
“不错,在陆炳得到风声,赶来质问他的时候,他告诉了陆炳他的身份。他原谅了陆炳,也信任了陆炳。”
萧风忽然笑了笑:“人心真是复杂。我相信他最开始看见趴在水沟里半死不活的陆炳时,第一反应肯定是杀了他。
然后他为了利用陆炳,把陆炳救了起来。但在随后一段日子里,他在看着陆炳背影的时候,一定也是充满杀气的。
可几年后,在陆炳询问他是否与武宗之子有关系时,他居然连武宗的女婿都没有冒充,直接告诉陆炳,他就是武宗之子了。
大概他也明白,陆炳只是一把握在皇帝手里的刀,做不了主的。而且当时他要杀的是皇帝指定的钦犯,他根本就不认识。”
老拐冷笑道:“陆炳知情不报,就是欺君之罪!他又放任武宗之子活着,无非是怕捅了马蜂窝,引出更多隐藏的敌人罢了!”
萧风摇摇头:“你说的这份心思,我相信陆炳也会有,但我不相信那是全部。
以陆炳之能,杀了武宗之子,毁灭他能找到的证据,并不是绝对做不到的事儿。
甚至他可以连巧娘和我也一起设计杀了,这样一来,至少没人能再证明他知道武宗之子的身份。
这么做虽然也有难以预测的隐患,但总比让武宗之子活着风险要小,到时各执一词,在万岁面前他也是占上风的。
可他并没有这么做,而且在严世藩知道一些风声的情况下,他还继续保护了他好几年的时间。”
老拐冷笑道:“你是不是把陆炳想得太善良了点儿,能当上锦衣卫之首的人,会是什么善男信女吗?”
萧风平淡的说道:“所以我说人性实在是太复杂了,大多数人都很难用单纯的好坏、善恶来定义。
陆炳可以不顾夏言的饶命之恩,与严党合作除掉夏言;也能对武宗之子保有一份兄弟情义,甘冒奇险不肯杀人灭口。
就拿你来说吧,你不顾武宗之子的死活,逼迫他谋反报仇;你不顾和老道多年的情义,逼迫他替我顶罪。
你不顾和入世观孩子朝夕相处,一茶一饭的感情,引诱他们参与谋反。若不是他们忠于万岁,岂不都被你害死了?”
老拐大怒,心说他们忠于个屁的万岁,不过是比起我来,他们更相信你,更听你的话罢了。
他张了张嘴,萧风静静的看着他,并没有用小球威胁他,但老拐最后还是闭上了嘴,没有说什么。
他可以为了成大事而牺牲那些孩子,可如今既然已经一败涂地,他干嘛还要让那些孩子们陪葬呢……
见老拐没有说话,萧风轻轻的松了口气,继续沿着刚才的话往下说。
“你为了复仇,把当年跟你一起去大同看病而侥幸逃生的孩子当成工具。
你让他拼命立功,帮他打通关节,一步步当上五城兵马司的总指挥,就为了今日之用。
你有没有想过,他好不容易逃出一条命来,却又被你当成一把刀。和后来这些入世观的孩子一样,都是你的刀。
同样怀着深仇大恨,老道能为了善堂的孩子们舍生忘死,而你却把他们都当成工具,当成刀枪。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孩子都是你从小带到大的,他们仰着小脸喊你拐叔的时候,你又替他们想过他们的一生吗?”
老拐狂吼起来:“你闭嘴,你闭嘴!我也不想的,我也把他们当成我的孩子!我也对他们很好的……”
老拐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带出了哽咽。萧风静静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所以我说人心太复杂。一个人完全可以对所有人都无情,却对一个人有极深的感情。
你不顾所有人的死活,埋葬了所有亲情和友情,可你却唯独对张太后从未变心。
万岁为了不被群臣所欺,自然轻易不敢对人敞开心扉,但却唯独对我兄弟情深,推心置腹。
我为了生存,为了大明利益,对别人尔虞我诈,用尽心机,却唯独对万岁以诚相待。
这正是以心换心,将心比心,你也不能免俗!所以你有什么资格怀疑陆炳和武宗之子之间的感情?”
嗯?嘉靖正听得入神,冷不丁的被萧风塞了一把狗粮,赶紧连连点头,表示师弟对朕确实很不错。
与此同时,嘉靖原本心中对陆炳辜负自己的怒火,也稍稍平息了一些,情不自禁的共情了武宗之子和陆炳的友情。
师弟这个对比,其实也是在提醒朕吧,陆炳虽然可恨,虽然有欺君之罪,但武宗之子放弃了抹朕的脖子,大概也与此有关吧。
他一定也想到了,如果他行刺朕,不管成与不成,第一个害死的,一定就是陆炳全族,他心软了。
老拐把陆炳拉下水后,已经没有更多奢望了。他没想过把陈洪拉进来,而且陈洪确实也没干过什么事儿。
除了帮他说服老道顶罪之外,就是时不时的给他送些钱,却从不问那些钱他干什么花了。
那些钱他大部分都用来帮虎子疏通关节,当上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了,陈洪其实算是资敌助逆。
但老拐还是决定放过陈洪。这是做人的基本操守,人家给你钱还给出错儿来了?白拿了人家的钱还心存怨恨,那不是畜生吗?
嘉靖看了一眼常安,开始总结这件事儿:“此间之事,朕已尽知了。期间略有波折误会,但大体不错。
老拐,事已至此,朕不再隐瞒。是蒋太后设计骗出了张太后手中的脚印纸,知道了武宗有子嗣存世。
蒋太后……建议我除去后患,是朕派陆炳带着锦衣卫去刺杀武宗儿子的。朕的命令,是只杀一人。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朕原话就是告诉陆炳,刺杀龙凤店中的男人,其他人可不论。
可朕也知道,一旦动手,龙凤店里无论男女,只怕都活不下来了。朕……知道的。
两个国舅的那点人马,朕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武宗子嗣一死,只凭他们豢养私兵,意图谋反就可以随意处置了。
但朕没想到杨廷和会找了宣大总督,骗他派出大同府骑兵来阻挡国舅,也直接导致陆炳的刺杀任务出现波折。
朕更没想到,蒋太后会拿朕的兵符调集禁军,将整个梅龙镇给烧了。朕更没想到,阴差阳错,李代桃僵。
这整件事,都是蒋太后为朕筹划的,受益者都是朕,朕向上天祈祷,此间罪孽都由朕来承受。
可上天似乎并没有这么想。蒋太后在此事之后,每日烧香拜佛,潜心赎罪。
但佛并没有保佑她,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后来干脆生了背痈,痛苦万状,生不如死。
朕一怒之下,将京城所有的和尚、喇嘛全都赶走了。倒是邵元节和陶仲文的丹药能缓解她的痛苦。
人们都说朕崇道抑佛,也不是胡说。其实朕原本就信道,但从此之后确实更厉害了,也让人诟病许多。”
众人默然,没想到嘉靖崇道抑佛的背后,不仅仅是个人爱好问题,还有这么一出事儿。
嘉靖的手紧紧地攥着拂尘,尽力平静语气:“朕这些年,经常会梦见此事,梦见……两位太后。
最近梦的越来越频繁了,也不知是因为这件事儿被师弟重新翻腾出来,日有所思,还是朕真的老了。”
嘉靖又看了常安一眼:“师弟若是武宗的外孙,此事,朕心中的愧疚也会少一些。
虽然是萧家血脉,但毕竟也是朕的亲人。难怪朕当初一见到师弟,就觉得十分亲近。
师弟能原谅朕的所作所为,还处处为朕着想,朕……惭愧无地。朕知道,此事何其不易。
如果朕没猜错,师弟知道真相后,一定也曾怨恨过朕,最终能原谅朕,除了兄弟之情,常安的原因,也举足轻重。”
常安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委屈地一个劲地落泪,死死的抓着萧风的手不敢放开。
自己的父亲,杀了萧风哥哥的父亲。萧风哥哥治好了自己的绝症,自己又救了萧风哥哥,萧风哥哥又救了自己……
这许多恩怨情仇掺杂在一起,确实太难说清楚了。常安忽然明白,这段时间萧风的心里该有多矛盾,多痛苦。
可自己还那么不懂事儿,动不动就任性泡茶,折腾萧风。萧风却从来没对自己掉过脸子,总是温柔的微笑着。
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是杀父仇人的女儿,知道自己是屠杀梅龙镇凶手的孙女,还知道自己是他的长辈……
常安又羞又气,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从容面对比自己小一辈的萧风了,委屈加上害怕,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嘉靖的独白,本来让所有人都陷入了寂静,都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常安的这一声大哭,打破了这份寂静,也让老拐重新复活了,他冷冷一笑道。
“原来如此,我之前却忽略了这个变数。我只顾着解决萧风不想当皇帝的问题,只顾着解决萧风对你的兄弟之情,却忘了常安这一点。
不错,常安舍命救过萧风,她又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和你感情极深。萧风难免会顾虑此事对常安的影响。
萧风啊萧风,难怪萧芹说你是妇人之仁,难成大事!你不像你爹萧万年,倒真像你那个假爹武宗之子!”
萧风苦笑着,搂着常安抽搐的肩膀,安抚着她,心思却回到了多年之前的那个小院子里。
我,或者说那个萧风更像武宗之子吗?你是对的,萧风是像他,但你也错了,萧风也像他亲爹萧万年。
因为武宗之子的余生,都在努力的把自己当成萧万年活着。
他留起了胡子,他说他有个朋友就是这样的,比他威猛许多。
他每天都练刀,练得很苦很疯狂。他说他的功夫,没有他的那个朋友好。
他每天都喝酒,每次都喝到醉醺醺的,他说他那个朋友很喜欢喝酒,也很能喝酒。
他不管喝到什么程度,嘴都特别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再多喝一点,就直接睡觉。
唯独有一次,他说了一句萧风当时听不懂的话:如果我那时就有现在的酒量,那天晚上回去的就该是我。
说完这句话后,他抱着萧风,哭得像个孩子。小小的萧风,当时一脸迷茫,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现在萧风知道了,师兄有两个母亲,而我有两个父亲。爹,你一直想活得更像我的父亲。
不是为了掩盖,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希望能替我父亲照顾我,让我不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我可以辜负所有人,唯独不会辜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