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两银子
时间倒回到萧风送走严嵩的时候。此时萧风对严嵩的未来已经不再关心,也不再有仇恨。
严党已经灰飞烟灭,但严党的官员们尚在,并不是严世藩死了,严嵩走了,这些人就脱胎换骨了。
他们会摇身一变,重新加入新的党派。或许是自己,或许是徐阶,或许是高拱,甚至胡宗宪或仇鸾都有可能。
要做的事情太多,只能从急到缓的来,当下最重要的,无疑就是迫在眉睫的苗疆反叛。不管朝廷现在如何低调处理,这都是无法避免的事儿了。
萧风先去了趟入世观。不出所料,老道被绑成了一根棍儿,直溜溜的躺在床上,嘴里堵着块布,呜呜地叫着。
萧风给他松了绑,老道掏出破布,气急败坏的扔在地上,呸了两声。
“惭愧,惭愧呀,贫道我出道以来,自负耳聪目明,从未被人偷袭过,想不到被小冬给背刺了!”
萧风悠然道:“我从知道严嵩要出城的日期,就交代你要看住小冬,想不到你如此没用啊。”
老道脸涨得通红:“贫道惭愧,小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药,掺在了给我喝的茶水里,喝完我就睡着了。
本来一般的药我舌尖一舔就能察觉,偏偏那茶香得很,还是上次裕王送给我的……”
老道不说话了,恼羞成怒地瞪着那杯茶水,想来已经知道药是哪儿来的了,却又不敢骂人。
就在这时,小冬耷拉着脑袋从外面走进来,不等萧
风和老道说话,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老道一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了:“知道错就好了,起来吧,地上凉着呢!”
萧风冷冷道:“跪着吧,跪满三炷香再起来。自己好好想想,如果我不去拦住你,会有什么后果。
第一炷香想想我,我为了救你出来,费了多少心思,冒了多大的险,我身后还有全家人呢!
第二炷香想想他,院长为了救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还学会下药了,谁教你的?
第三炷香想想家人,当初你家人把你送出来,是为了让你替他们报仇吗?他们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你真的刺杀了严嵩,就等于承认了你和严嵩有仇,你以为万岁真傻吗?他放了你,你却打他的脸!
到时不单是你,院长,曾造办、我,还有我身后的整个萧府,都得给你陪葬!”
小冬一声不吭,低头跪着,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地面。
老道看不得这个,龇牙咧嘴的看着萧风,想求情又不敢,扎煞着两只手在旁边转圈。
萧风一眼看见在远处探头探脑往这边屋里看的裕王,大步走出去,裕王没想到萧风也在,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他哪里跑得过萧风,萧风追上他,一把揪住了后脖领子,把他提的脚都离了地。
裕王悬空转过身来,尴尬地看着萧风,一脸谄媚的笑容。
“师父,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啊,那个,我是来看入世观
分割仙藤的,你不是常教导我要知农桑吗?”
萧风把他放回地上:“小冬的高级蒙汗药,是你给的?你从哪儿弄来的那东西?干什么用的?”
裕王看萧风板着脸,情知糊弄不过去,嬉皮笑脸的避重就轻。
“是小冬跟我要的,不是我主动给她的。她说院长最近睡眠不太好,问我有没有助眠的药。
我就跟陶仙师要了一丸,陶仙师说这药没啥坏处,就是睡觉,是他根据采花大盗的熏香研究出来的。”
萧风点点头:“我这就去找陶仲文,以后这类的丹药,属于处方药,再有人想要,必须有万岁和我的单子才行!”
萧风回到内阁,迎面见到了正在大堂里坐着的张居正。
内阁的办公场所是文渊阁,阁中其实是有隔间的,属于半开放户型。
像首辅、次辅之类的,都可以坐进隔间里办公,但内阁中地位最低的那个新人,往往是要坐在大堂里值班的。
之前严嵩在时,这个位置是属于高拱的,现在张居正成了新人了,高拱就可以进隔间了。
所以张居正现在就相当于内阁办公室的前台小妹儿,见到萧风进来,立刻站起来热情招呼。
“萧兄,听说你去送严嵩了?当真是有古君子之风啊,佩服佩服。”
萧风笑了笑:“太岳,胡宗宪那边有消息了吗?内阁行文让他斩杀罗文龙,留下徐海,他回信了吗?”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还没有,萧兄
,胡宗宪是江南总督,手握生杀大权,他不会不等内阁文书,抢先杀了徐海吧?”
萧风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
“我工部还有事,内阁若有事,派人来叫我就是了。”
萧风离去后,徐阶和高拱的脑袋分别从隔间里探了出来,看着萧风的背影,以及看着萧风背影的张居正。
二人彼此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又都缩回到了隔间里。
胡宗宪确实已经收到了内阁的快马行文,但他在犹豫。俞大猷还在返回来的路上,他身边只有徐渭。
徐渭看出了胡宗宪的犹豫,但他什么也不说,因为他知道,这次的选择极其重大,必须胡宗宪自己做。
明朝的内阁行文并非圣旨,类似朝廷的建议。胡宗宪若不照内阁的主意行事,也不算是抗旨。因为他是江南总督,有临机决断之权。
他可以杀了徐海,再给朝廷上奏,找一个很好的理由,说明当时情况紧急,徐海非杀不可,朝廷一般也不会因此怪罪。
胡宗宪从按萧风的计划,上书弹劾严世藩开始,就已经在反复权衡,究竟该如何处理徐海了。
萧风的计划中,是让他最后放了徐海和王翠翘,杀了罗文龙。此时的内阁行文也代表了萧风的意思。
但胡宗宪觉得,杀了徐海对自己更有利,原因有三。
第一,无论如何,徐海曾参与过罗文龙的叛逆行动,哪怕是被动的,协助性的,但
毕竟是参与者,杀了他名正言顺,并无后患。
虽说徐海归降之时,已经声明他过去一切罪过不予追究,但朝廷不讲信用的时候多了,也并不差这一次!
何况万一徐海将来真有再反的那一天,今日招降之功,就会变成纵敌之罪,还不如现在获利了结的好!
第二,杀了徐海后,以徐渭和自己的才能,足以直接掌控这支船队。虽说实力比汪直的船队差一些,但自己是江南总督,沿海之地毕竟在自己的辖区。
只要自己着力培养,武器给养上偏心一点,徐海的船队实力很快就可以扩充加强,最后足以和汪直的船队抗衡!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胡宗宪觉得杀了徐海并不算是背叛萧风。萧风是胡宗宪此生所见中,最敬畏之人,他并不愿意和萧风翻脸。
但萧风太讲究了,拿严世藩和萧芹的话来说,就是妇人之仁,难成大事,而胡宗宪也有同感。
萧风不杀徐海未必是不想,也许就是不愿背信弃义呢?自己替他杀了徐海,他一时不悦,后面也许会理解的。
这也是胡宗宪给自己找的心理安慰,毕竟萧风不是也担心汪直一家独大吗?自己直接掌控船队,不比徐海更可信吗?
胡宗宪给自己找了这三条理由,本来以他的性格,早就已经动手了,但他却一再犹豫。
他曾请教过徐渭:“先生,我杀徐海,并不算背叛萧风,这三条理由,任何人都不能
说没有道理吧?”
徐渭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胡翁,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在犹豫呢?只怕你在说服任何人之前,需要先说服你自己的心吧?”
胡宗宪咬咬牙:“先生,你我真心相交,有同生共死的志向,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还请先生明言。”
徐渭摇摇头:“我是你请来的,身为谋臣,当为其主。无论你作何选择,其实也都是为了大明朝廷,并无对错之分。
所以此事我无法帮你选择。人生之事,最关键的几步,都得靠自己选择,连父母至亲都无法帮你,何况是我呢?”
徐渭很清楚,胡宗宪真正过不了的关,其实是他潜意识里,希望杀了徐海立威,让其他官员都看看,他胡宗宪并不只是萧风的人,他本身就是大腿!
深夜,胡宗宪走进了徐海牢房,徐海满怀希望地看着他。胡宗宪却不搭理他,只是独自踱步,走来走去。
“胡总督,听说罗文龙已经被斩首了!我什么时候能放出去啊?”
胡宗宪充耳不闻,转身离去,留下一脸懵逼的徐海。然后胡宗宪又走到了王翠翘的门前。
徐翠翘的房里仍然亮着灯,小丫鬟们已经睡着了,隔着窗户缝,胡宗宪能看到王翠翘美丽而憔悴的脸。
“呜呜呜,海哥,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劝你相信徐渭,相信胡宗宪的。海哥,我后悔了,我不想上岸了。
只要跟着你,在海上呆一辈子也行。胡宗宪如果
杀了你,我绝不会跟任何人,我跳海去找你。”
胡宗宪的脸冷了冷,轻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去,屋内哭得正伤心的王翠翘毫无察觉。
胡宗宪走回总督府前堂,正在沉吟时,徐渭领着俞大猷进来了。胡宗宪不禁一愣。
“大猷?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以为还得两天时间呢。”
俞大猷睁大眼睛四处踅摸,终于找到了放在墙角的酒坛子,拎起来拍开泥封,喝了一大口。
“我快马加鞭啊!这一路上连店都没怎么住,更别说喝酒了,等我再喝一口过过瘾。”
胡宗宪含笑看着俞大猷喝了半坛酒后才开口:“说吧,这么着急往回跑,是萧兄有什么吩咐吗?”
俞大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师父让我带给你的,除此之外半句话都没有,我问了好几遍,师父只说交给你就行。”
胡宗宪疑惑地接过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锭银子,五两整。
胡宗宪更疑惑了,反复看着那锭银子,凑近灯光,看上面是否有什么刻着的文字,但什么也没有。
就是一锭再普通不过的银子,底下刻着铸造局的图样,是一锭官银,成色非常好。
徐渭也不明所以地看向俞大猷:“萧大人真的一句话都没说吗?”
俞大猷肯定地点点头:“一个字都没说。”
胡宗宪托着这锭银子,狐疑地看了半晌,忽然之间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托着银子的手也颤了一下。
他抛下
徐渭和俞大猷,转身就走。俞大猷奇怪地想喊他,却被徐渭拦住了。
“大猷,让他自己琢磨吧。你一路辛苦,走,到我屋里去,我正喝着呢,酒菜都是现成的,给你接风!”
胡宗宪一路大步流星,恨不得跑起来,直奔总督府后堂的主卧室,吓得路边值夜的丫鬟们纷纷让路。
一进房间,画姑娘正在灯下装模作样的假装刺绣,不停地打着哈欠,见胡宗宪回来了,一下扔掉了手里的布。
“老爷,今天怎么这么晚啊,我都要睡着了。”
胡宗宪手里紧紧的攥着那锭银子,声音微颤:“你当初跟我走后,托人给萧风送过测字的钱,是多少?”
画姑娘一愣,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怎么这时候想起来了?
“他当时测字是二两银子,我托小水给他送了五两银子,让小水替我谢谢他,让我找了个好老爷!”
画姑娘边说边站起来,撒娇般地把自己最骄傲的成竹顶在胡宗宪的身上,小手也开始不老实地上下摸索。
胡宗宪此时真的没这个心情,某部分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的声音发颤,想确定自己的猜测。
“那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告诉过别人?”
画姑娘锲而不舍地摸索着,不信胡宗宪忽然就不行了,被胡宗宪这一问,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
“老爷,你也没让我保密啊。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没告诉别人,只是临走前跟燕娘吹嘘过一次。
老爷,你别生气嘛,人家不是高兴的吗。燕娘对我很好的,我是真拿她当半个娘呢,高兴的事也只敢跟她说说。”
“你是怎么告诉她的?”
画姑娘感觉胡宗宪可能真生气了,吓得把手缩回去了,但成竹顶得更用力了,每次胡宗宪生气,这招总是屡试不爽。
“老爷,那不是你对我说的话吗?你不记得了吗?”
画姑娘眼泪汪汪的,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我见犹怜。胡宗宪却顾不上怜惜,只是一个劲地逼问。
“你一个字不差的给我重复一遍,一个字都不许差!就当我是燕娘,说!”
画姑娘终于害怕了,胆怯地看着胡宗宪,声音颤抖地复述。
“古老爷不姓古,他姓胡,叫胡宗宪,是巡按御史呢。他答应了要帮我赎身的。
不,妈妈别担心,他不会骗我的。他对我发誓说:若是我辜负了你,死无葬身之地!”
胡宗宪一屁股坐在了床上,脸色极其难看,吓得画姑娘往后退了一步。
胡宗宪伸手把画姑娘拉过来,搂在怀里,轻轻地亲着她乌黑浓密的头发,感慨万千。
“画儿啊,我上辈子一定积德行善,老天才让我遇见了你。
上一次,你让我结识了萧风,从此一展抱负。这一次,你救了我一命啊。”
画儿被胡宗宪抱在怀里,听他说话,心里莫名其妙,但知道他不是生自己的气,顿时开心起来。借着被抱在怀里的姿势,又开始撩拨胡宗宪
。
“老爷,我听不懂,怎么我就救你一命了?”
胡宗宪心里已经做出了抉择,一块石头落地,反而全身轻松,某部分也恢复了正常。
“萧风一定听燕娘转述过你的话,他给我送来五两银子,就是告诉我,他和我的交情始于你的五两银子。
他当初收你的银子,是因为他算得准,帮你找了个好人从良。可如今他把银子还给你了,你知道是何意吗?”
画姑娘的手停住了,认真地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不知道。”
胡宗宪叹道:“他是在告诉我,如果我做了不该做的事,就会像我自己所说,死无葬身之地。
你是我的妾室,我若死无葬身之地,你的下场自然也不会好。他当初帮你测字,帮你从良,就是害了你。
既然他给你测字是害了你,这五两银子他就不该收,所以,他才会把银子还给你。”
画姑娘吓住了,全身缩成一团。她从小就认识燕娘了,燕娘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家人获罪被连累进了教坊司的。
她好不容易出来了,若是胡宗宪真的获罪,她的下场一定也很凄惨,天底下可不是所有青楼都有春燕楼那么好的妈妈。
胡宗宪的手伸进了画姑娘的衣襟里,轻轻揉捏着,画姑娘哼哼两声,放松下来,白了他一眼。
“萧公子要警告你,干嘛要绕这么大的圈子,直接说不就行了吗?万一你猜不出来怎么办?岂不害死我了?”
胡宗宪喘
着粗气把画姑娘往床上一扔:“你懂个屁,我要连这点事儿都想不明白,还值得萧风费心思警告吗?
当今世上值得萧风如此重视的人没几个,你老爷我就是其中一个,你服不服?”
画姑娘嫣然一笑:“不服,有本事你就让我喊饶命啊!”
数日后,萧风收到了胡宗宪派人送来的两锭五两的银子,他微微一笑,转手交给了刘雪儿。
刘雪儿一脸不解:“风哥,你给胡大人送了一锭银子,他给你两锭银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萧风淡然一笑:“一锭是画姑娘的命,一锭是他的命,他都交给我了,好好收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