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四章 朱颜敛藏(1 / 1)

剑来 烽火戏诸侯 12551 字 11小时前

桐叶洲一洲之地,仙冢累累,还能依靠山水阵法抵御妖族的山上门派,屈指可数。

玉圭宗、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合力打造出来的那座三垣四象大阵,越来越黯淡,若从天幕俯瞰一洲大地,一处处人间灯火好似渐次熄灭,每一次灯火消散,都是一座仙家山头的覆灭,是桐叶洲的气运流逝,转而被妖族收入囊中,此消彼长,一洲山上山下,胆魄尽碎,大局已定。

南方仙家冤句派,多女子修士,祖山箜篌山,祖师堂名为绕雷殿。

不算太大的仙家山头,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僻,好似鸡肋一般,反而暂时没有遭受妖族大军的侵袭。

如今冤句派已经聚集了十数个流离失所的山上门派修士,原本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如今人人都是丧家犬。

在这其中,有个小门派出身的青衫剑客,先前手持自家祖师堂玉牌,再上缴一笔神仙钱,得以进入冤句派避难。

他今天独自来到箜篌山地界的一处形胜之地,犀渚矶观水台,犀渚矶下有深潭,水深不可测,青衫剑客登上高台,凭借一枚被誉为万年的灯犀角照耀映彻下,观看深潭水族,幽冥异路,但是在仙家术法的加持下,俗子可见众多奇形异状的水族精怪,被冤句派山上神仙千百年驯化之后,温顺异常,在水中优哉游哉。

青衫剑客坐在观水台上,手中有几份前不久拿到手的军帐谍报,甲申帐在内的三十军帐,都已各自占据一处山上仙家祖师堂或是世俗王朝京城,已经对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大书院,以及玉圭宗在内四大宗门,彻底完成了包围圈,蛮荒天下每一天都在不断蚕食、攫取和转化一洲山水气运,妖族大军登岸之后的大道压胜,随之越来越小。

如果不是那个钟魁,处处牵制王座枯骨大妖白莹,使得白莹的一支支白骨大军极难形成气候,每次遇到钟魁便自行溃散,这个钟魁凭借那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使得山下众多战场遗址鬼物,往往瞬间就会凭空少去大半,甚至是仿佛死后再战死一次,给蛮荒天下这条战线带来极大麻烦,不然大伏书院和扶乩宗在内的几个宗门,如今肯定已经失守。

在绶臣、甲申帐木屐提议后,各大军帐开始主动吸纳桐叶洲修士,同时开始约束深入腹地的各路大军,再不可肆意屠城筑京观,将宝瓶洲大骊铁骑那一套策略悉数照搬过来,再做适当的修改完善,驱使山下王朝、藩属军队,攻伐山上门派。在青衫剑客看来,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蛮荒天下各大军帐,还是比不得大骊宋氏的文武官员,做不到那种令行禁止。

简单来说,就是杀人都很擅长,可是诛心一事,太不入流。不过这些都在预期之内,别说是他们蛮荒天下,就连浩然天下极多的读书人,不也是问以经济策,茫然坠云雾?无需苛求,等到玉圭宗或是太平山一破,整个桐叶洲就连仅剩的一点人心士气,都给敲烂了。

只是关于玉圭宗和太平山的战略选择上,斐然,剑仙绶臣,和甲申帐木屐在内的数个军帐,都建议先攻破太平山,至于那个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多留几年又如何,根本不用与它过多纠缠,速速集结兵力,只要拿下左右坐镇的桐叶宗,到时候跨洲过海,碾碎宝瓶洲就是了,绝对不能再给大骊铁骑更多兵马调度的机会了。

可是更多军帐,还是认为拿下玉圭宗,彻底占据一洲完整气运,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何况蛮荒天下剑修众多,当年在剑气长城的那场相互问剑,碰了壁一鼻子灰,如今到了桐叶洲,刚好可以拿玉圭宗来试剑,问剑玉圭宗,打碎玉圭宗祖师堂,以此作为一洲战事的收官,最是适宜。

这个来冤句派避难的青衫剑客,正是较晚登岸桐叶洲的斐然,大妖切韵的师弟。

所以当斐然看到最后一份谍报,有些哭笑不得。莫名其妙就跻身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列,与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天之骄子并肩而立,已经让斐然十分别扭,尤其是那个“擅长压境”的评语,更是让斐然难免怨念,斐然恨不得几座别家天下的修士,长长久久,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不出意外,绶臣早已身在玉芝冈,那是一块比较难啃的骨头,是桐叶洲的一个大宗门,护山大阵极为坚韧,据守稳固。绶臣也没有打草惊蛇,故意调拨大军兵马转去攻打别处宗门,暗中驱逐数万难民往玉芝岗蜂拥而去,绶臣只派遣麾下了几位地仙修士在那边闹事,玉芝岗祖师堂议事,有一位动了恻隐之心的女子祖师大义凛然,力排众议,最终选择打开山水禁制,让难民避难玉芝岗。

不同于斐然的游山玩水,绶臣是奔着玉芝岗祖师堂而去。

斐然抬头远望,在那玉芝岗方向,有剑光冲天而起,还有一道斐然熟悉至极的术法光彩,是师兄切韵的大手笔。

玉芝岗从这一刻起,就此成为书上人事,然后时日一久,就会是一页老黄历。

一个少年往犀渚矶观水台飞奔而来,来到斐然身边,局促不安道:“陈大哥,别人都说冤句派肯定守不住,这可怎么办啊?我害陈大哥花了那么多冤枉钱,若是死了,怎么还钱。”

少年蹲在地上,闷闷道:“我哪里值那么多钱,那可是神仙钱。”

如今化名“陈隐”的斐然笑道:“那笔神仙钱,对我而言,就是你兜里的那串铜钱,所以你不用太在意。”

少年仍是替“陈大哥”心疼那些钱,小声道:“神仙也不能这么乱花钱啊。”

斐然一笑置之。

斐然不但改了名字,就连面皮都是那年轻隐官的模样,没什么用意,纯粹无聊。

至于这个桐叶洲乡野少年,是斐然在游历途中,认识的一个的小樵夫,少年没有亲人,曾经救下过一头即将化为人形的山泽精怪,后者为报恩,经常捕捉山中猎物,偷偷叼到少年家门口。斐然凑巧见到了这一幕,就带着他一起来到千里之外的冤句派箜篌山。

斐然带着少年一起观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水族。

日渐西下,数道虹光直接撞开冤句派的山水禁制,瞧见了犀渚矶观水台的斐然身形后,改变轨迹,不去箜篌山之巅的那座绕雷殿,落在了斐然身边,腰坠养剑葫的师兄切韵,甲申帐剑仙胚子雨四。

还有一个身姿纤细的佩短刀少女,昵称豆蔻,她是天生“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孱弱体魄,最易招来阴灵鬼魅寄居,但是大道无常,反而让她修炼出了一个宛如洞天福地的人身小天地。少女双眼无神,极为空洞,不过她还是对斐然点了点头。

切韵伸出双指捻动一缕鬓角发丝,眯眼而笑,“师弟,这个小家伙,连修行资质都没有,带在身边做什么?”

斐然笑道:“无聊。”

那少女转头看向山巅绕雷殿,切韵说道:“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别再像玉芝岗那样滥杀一通了,这儿好看的女子多,你别出手行不行?”

少女沙哑开口道:“我砍下她们的头,留给切韵前辈。男子修士,你就别管了。”

切韵双手合十,“行吧行吧,记得说话算话,一定要女子善待女子啊。”

少女抽出短刀,轻轻抖腕,短刀出鞘之后,蓦然变成一把好似斩马-刀的雪亮巨刃,少女拔地而起,去往冤句派祖师堂。

雨四与斐然说道:“绶臣前辈还留在玉芝岗那边收拾残局,下一处目标,是那大泉王朝蜃景城。”

斐然点头道:“都随意。”

切韵突然笑道:“师兄刚刚得到消息,周先生已经到了大伏书院门口。有好戏看了。等我补妆完毕,就赶过去为周先生摇旗呐喊。师弟,怎么说,要不要与师兄同行?”

斐然摇头道:“我就算了吧。”

那樵夫出身的少年不傻,虽然听不懂这拨人的言语,仍是大致猜出了对方身份,一时间脑子一团浆糊。

斐然蹲下身,用地道的小国官话与少年微笑道:“对不住,我是妖族。不过不用怕,你就继续当我是你的陈大哥。天崩地陷,也跟你没什么关系。”

斐然喜欢每到一地,就先与人学习各国官话、地方方言,还是无聊使然。

少年满头汗水,颤声道:“陈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斐然想了想,说道:“大概算是一拨恶客登门,不请自来,破门而入,不给主人留一口饭吃吧。”

少年眼神逐渐坚毅起来,“陈大哥救了我,不管是谁,是不是妖族,就是我的恩人!别人怎么看待陈大哥,我都不管,不管!”

斐然笑着嗯了一声,一巴掌打死了少年,彻底魂飞魄散。

切韵有些意外,眨眼问道:“师弟这也杀?多懂事一孩子。”

斐然起身默然,没有给出解释。

若是少年哪怕流露出一丝丝的仇恨,不管隐藏得好不好,斐然反而能让他活下去,甚至可以从此登山修行。

斐然抬头望向远方,问道:“师兄,那位早先执意开门的玉芝岗女子祖师,下场如何了?”

切韵轻轻拍了拍脸颊,微笑不语,“祖师堂议事,嗓门就数她最大,等到打起架来,就又最没个动静了。”

雨四说道:“绶臣前辈原本是要留下她一条性命的,只是在那祖师堂,见她磕头求饶,便觉得烦了,才改变主意。”

斐然点头道:“希望宝瓶洲老龙城,亦是如此作为。”

大泉王朝,蜃景城皇宫。

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轻皇后,姿容极美,她这会儿神色郁郁,双指捻着精巧的小铜火箸儿,轻拨手炉内的灰烬,尽量让炭火持久些。

坐在一旁的同龄女子,英气勃勃,她与皇后姚近之是一家人。

姚岭之见姐姐低头不语,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们的爷爷,兵部尚书姚镇,已经重新披甲上阵,老将军领着所有姚氏子弟,赶赴边关。

今天先前有那负责镇守京城、临时监国的藩王,来到此地,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其名曰商议军国大事,事实上一双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姐姐的脸庞,若非姚岭之护着姐姐,不惜手按刀柄,抽刀出鞘些许,以此示意对方不要得寸进尺,天晓得那个色胚会做出什么事情。如今的皇宫,姐姐真没什么信得过的人了。哪怕贵为皇后,可到底还是一位柔弱女子。

那个藩王告辞离去,当他跨过门槛,转头之时的那抹笑意,别说是被他死死盯着的皇后姐姐,便是姚岭之见了都要心寒。

姚近之抬起头,惨然笑道:“我没事。”

姚岭之心中悲愤,这要没事,怎么才算有事?

如今宫城内外,朝野上下,从庙堂到江湖再到沙场,哪里不是一团糟。

那个穿龙袍坐龙椅的王八蛋,竟然丢下姐姐一人,他自己偷偷跑了,关键他还带走了一大拨金丹供奉仙师,一起去了第五座天下避难。

最让姐姐伤心的事情,是那个皇帝陛下不带姐姐一起离开的荒谬理由,竟然是钦天监那边有人断言姐姐是红颜祸水,带在身边只会祸害连连。

这位大泉王朝的年轻皇后,手捧暖炉,手热却心冷。

记得当年,来这蜃景城途中,她偷偷给自己算了一卦。

对她是大吉,对大泉王朝而言,却不是什么好卦象,当时她便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再看,原来是对错皆有,算对的是大泉王朝国祚,确实岌岌可危,算错的是自己命理,注定要跟着一起遭灾了。

如果不是爷爷还在边关率军厮杀,身边还有个姚岭之入宫,为自己贴身护卫,姚近之真不知道如何自处,她死不敢死,见着了房梁,不敢去想那白绫,曾经她壮起胆子,远远瞥了眼宫中水井,便更怕死了。姚岭之入宫后,她一次议事后,在廊道中踉跄摔倒在地,然后伏地大哭,抬起头时,梨花带雨,哭着问妹妹,天底下有没有不疼的死法。

当时姚岭之蹲在地上,抱住姐姐,不敢告诉姐姐,落在那些妖族畜生手里,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这会儿姚近之突然说道:“这些天,你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不然我撑不住。但是等到妖族攻打蜃景城,快要守不住的时候,你就杀了我,只是记得出刀,一定要快些。”

姚岭之瞬间脸色惨白,轻轻点头。

年轻皇后蓦然而笑,望向门外的大雪景象,没来由想起了一个人。

要是他在就好了,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这么担惊受怕啊。

她这么些年来,只会对那个谈不上如何喜欢的男子,偶尔心心念念之。

皑皑洲偏远小国的马湖府,又名黄琅海子,有一座不大的雷公庙,庙祝是个年轻人,名为沛阿香。

今天这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哥,在香炉点燃三炷香后,走出雷公庙大门,去迎接客人。

知道他身份的,都不太敢来打搅他,敢来的,一般都是沛阿香愿意待客的。

他白袍玉带,腰间别有一支青竹笛,穗子坠有一粒泛黄珠子。

竹笛那青竹材质,不同寻常,来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珠子则是市井寻常物,寻常富家都瞧不上眼。

三位客人,刘氏财神爷的嫡子刘幽州,家族供奉柳嬷嬷,以及柳嬷嬷的女儿,柳岁余,她是沛阿香的三位嫡传弟子之一。

柳岁余悬佩乌鞘短刀,一袭雪白狐裘。前些年她曾以最强远游境跻身的武夫九境,柳岁余是北地冰原的常客。

刘幽州在远处就大声嚷嚷道:“阿香阿香!”

沛阿香微微一笑,看在小崽子钱太多的份上,不计较。

柳嬷嬷只得小声提醒道:“少爷,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见着了沛前辈,莫要以‘阿香’称呼吗?”

刘幽州哈哈笑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皑皑洲唯一的十境武夫,沛阿香是他们刘氏的供奉第三人。

沛阿香坐在门口台阶上。

刘幽州一屁股坐在旁边。

柳岁余见着了师父,笑道:“师父今儿瞧着精神气不错。”

沛阿香打趣道:“见着了善财童子登门,我很难不开心。”

柳嬷嬷松了口气,还好,沛宗师在少爷这边,还是比较好说话。

刘幽州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香炉,沛阿香瞥了眼,一挥手,将那香炉送到雷公庙内。

刘幽州刚刚从扶摇洲山水窟那边返回家乡,走的金甲洲、流霞洲、皑皑洲这条归途路线。

在扶摇洲山水窟那边,刘幽州送出去了十多件法宝,都是刚认识没多久的新朋友。算借的。

刘幽州倒是想着他们能够还自己。

不是舍不得那些法宝,而是不希望那些刚刚记住脸庞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从朋友变成故人。

沛阿香问道:“那个曹慈,到了十境武夫哪一层境界了?”

刘幽州摇头道:“没问。”

沛阿香有些无奈。

柳岁余坐在一旁,双手一下一下轻拍膝盖,“年轻十人当中,还有个山巅境,叫隐官来着,又是剑修,加上先前武运涌去剑气长城,多半是刘幽州认识的那个年轻人了。”

沛阿香疑惑道:“怎么个意思?”

关于这一茬,他还真从未听说过。

刘幽州在装模作样地整理衣领。

柳岁余立即一脚踹在刘幽州身上。

在皑皑洲刘氏府邸,刘幽州的书房里边,悬挂着一幅刘幽州的亲笔画卷,拙劣得好似稚童鬼画符,画了一叶扁舟泛海,有个背剑少年立船头。

所谓的少年身形,就是一个圆圈加几根树枝,鬼才认得那是个人。

早年柳岁余瞧见这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家名作”后,就问了一嘴,刘幽州就与她显摆起来,说他这水纹画法,可是得了马远的七八分精妙。当时还是少年的刘幽州,生怕柳姨不信,就随手从书桌一排笔海中翻翻捡捡,好不容易抽出一卷真迹,要让柳姨鉴定一番。柳岁余身为一位女子武夫大宗师,当然对那幅价值连城的神仙不感兴趣,只问那少年是谁。

刘幽州就将桂花岛渡船路过蛟龙沟那场风波娓娓道来。

柳岁余便记住了那个后来登上倒悬山、却没有去猿蹂府做客的古怪少年。

这会儿挨了柳姨打是亲骂是爱的一脚,刘幽州嘿嘿笑着,“姓陈,宝瓶洲人氏,很大方一人。”

沛阿香笑道:“被你说成大方的人,得是多大方?”

刘幽州说道:“我随手送人一颗谷雨钱,跟一般人送出一颗谷雨钱,当然是我小气,对方大方,道理得这么算。”

沛阿香笑道:“整个猿蹂府都给人拆了卖钱,你爹没心疼?”

刘幽州摇头道:“我爹只恨倒悬山只有一座猿蹂府。”

沛阿香叹了口气,“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该你们有钱。”

老妪轻声道:“少爷早早就预料到猿蹂府的后来光景了,老爷对此很欣慰,说单凭这点眼光,就值一座猿蹂府。”

刘幽州无奈道:“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柳婆婆说这个作甚。”

沛阿香转头问道:“岁余,你是山巅境,那隐官也是,争出个最强,有没有把握?”

柳岁余说道:“试试看。”

两人之间,谁率先破境,还能够得到武运,其实就算分出了胜负。

双方都不用真正问拳。

沛阿香举目远眺,“都赶一起了?你们商量好的?”

柳岁余跟着师父望去,“好像是那剑仙谢松花。除了两位新收的嫡传弟子,身边还跟着个年轻女子……”

沛阿香点点头,“纯粹武夫,年纪比你小多了,好在模样不如你,不然真是要揪心。”

沛阿香皱眉不已,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是那远游境?怎么可能?!”

柳岁余眼力稍逊一筹,要比沛阿香晚些发现蛛丝马迹。

那谢松花御剑远游,只是照顾两位弟子,但是那位年轻女子武夫,竟然无需谢松花帮忙御风。

一行人落在雷公庙外的冷清广场上。

女子剑仙开门见山道:“谢松花。”

沛阿香没理睬。

等你谢松花跻身了仙人境,才能靠个名字就可以吓唬人。

柳岁余猛然起身,神采奕奕,她是个武痴。自己能够与一位剑仙,各自问拳问剑,会很痛快。

谢松花瞥了眼在皑皑洲大名鼎鼎的柳岁余,笑道:“说正事之前,你们先聊。”

裴钱抱拳道:“晚辈裴钱,想要与沛前辈请教拳法。”

沛阿香给逗乐了,摆摆手,“没空。”

裴钱挠挠头,放下手后,又抱拳致礼,干脆利落道:“好的。”

既然这位沛阿香前辈不愿指点拳法,作为武学路上的晚辈,裴钱只能作罢。

武夫问拳,不是找死。

老妪忍俊不禁,这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老妪看了眼自家少爷。

举形和朝暮两个剑仙胚子,面面相觑,原本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帮忙裴姐姐捧书箱、一个帮拿竹杖。

沛阿香终于来了些兴致,“小姑娘得了几次最强,跻身的远游境?”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只有五次。”

刘幽州张大嘴巴。

五次就五次,你别“只有”啊。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

她叫什么名什么?刘幽州想要认识这样的江湖朋友!可以嫌钱多,却不能嫌朋友多啊。

柳岁余揉了揉眉心。

沛阿香神色凝重起来。

柳岁余好奇问道:“你是在哪两境界出了岔子?”

裴钱摇摇头,闭口不言。

柳岁余笑道:“你要是告诉我,我就压境在远游境,答应与你切磋拳法。”

裴钱想了想,“前辈能不能不压境?”

我是与你问拳,而你又不是教拳,压境做什么。

柳岁余走下台阶,“好吧,我不压境就是。”

裴钱点点头,将行山杖交给朝暮,再摘下书箱,举形立即双手接过小竹箱。

朝暮握拳轻轻挥动,压低嗓音说道:“裴姐姐,小心。”

裴钱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道:“等会儿离着我远些。”

谢松花带着两位弟子御风去往高空。

刘幽州蹲在沛阿香身后台阶上,脑袋歪斜,望向那个姑娘,轻声问道:“阿香阿香,八境打九境,还是柳姨的九境,她能怎么打啊?”

沛阿香说道:“你去问那姑娘啊。”

刘幽州白眼道:“我遇见了好看姑娘,一直不太敢说话的。”

老妪笑得合不拢嘴。

那个姑娘,真不算好看。

柳岁余摘下狐裘,随手丢在身后台阶上。

她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道:“马湖府雷神庙一脉,武夫柳岁余。”

裴钱一脚踏出,身形微微下沉,双手握拳,摆出一个古朴拳架,沉声道:“落魄山一脉,开山弟子裴钱。与柳前辈问拳!”

正阳山祖师堂。

除了两位赶赴老龙城的老祖师,其余陶家老祖在内的老剑仙们,今天齐聚一堂,有诸多事务需要老祖们一同决断。

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哪怕是元婴剑修,给人敬称一声剑仙,兴许都会不太自在,可是在宝瓶洲,没有这样的风俗。

每一位金丹剑修,就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剑仙。

一个姿容平平的妇人,座椅位置偏后,手腕系红绳,正襟危坐,显得有些拘谨。

她管着正阳山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在正阳山上,一直是个跑腿的,空有辈分,因为不是剑修,又经常外出,所以远远没有那些剑仙老祖来得让人敬畏。

尤其是在这正阳山祖师堂内,在那些剑仙老祖师眼中,这是个精明却不够聪明的女子,简而言之,就是个不大气的妇道人家。

苏稼最初曾是她带上山门的弟子,结果却被转送给了别峰山头,作为交换,她得了件法宝,苏稼后来被收为祖师堂嫡传,事实证明,那笔买卖,是她做得亏了。

不然山下是那母凭子贵,山上也有许多混吃等死的老修士,一样可以师凭徒贵。

当然最后苏稼的下场不太好。

在风雪庙神仙台,输给了风雷园现任园主黄河,剑心崩碎,苏稼连剑修身份都保不住。

不过正阳山祖师堂只是收回了那枚紫金养剑葫,也未将她从祖师堂谱牒上除名,只是取消了苏稼的嫡传身份。

第一件事,是商议那几位嫡传候补人选,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让他们的名字正式载入祖师堂谱牒。

正阳山是大骊钦定的宗字头候补,所以如今已经着手准备下宗选址一事,肯定是要在那旧朱荧王朝境内的。

正阳山这些年从旧朱荧王朝,吸纳了相当数量的年轻剑修,除此之外,还有个相当不俗的剑仙胚子,龙泉剑宗那边竟然眼瞎了不去好好栽培,都在神秀山那边修行数年,阮邛竟然都不愿意收为嫡传,少年到了正阳山后,破境极快,如今跟寒露峰的仙子童真,有希望结为道侣。

这第一件事,其实是小事,没什么争执。

第二件事,商议正阳山第二批弟子的下山一事,先前一拨,在两位老祖师的带领下,已经赶赴老龙城。

正阳山与藩王宋睦,一向关系不错,还要归功于陶紫当年游历骊珠洞天,与当时还叫宋集薪的少年,结下一桩天大的香火情。

只是这第二拨,谁来负责护道,该派遣哪些子弟下山,都有大讲究。分量不够,容易让大骊宋氏恼火,可一旦分量太足,正阳山很容易伤了元气。

所以需要好好拿捏分寸。

那位陶家老祖明显早有腹稿,给出了一番章程,没有太大异议。

再就是商议参与中岳山君晋青的夜游宴一事,又是小事。唯一需要上心的,是探探晋山君的口风,免得将来下宗选址一事,起了不必要的龌龊。毕竟晋青对于旧朱荧王朝的那份情谊,举洲皆知。

接下来第四件事情,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商议与清风城许氏联姻一事。

正阳山这边,是修道天才,陶家老祖最宠溺的那个陶紫,清风城许氏那边则是城主嫡子,双方曾经一起游历骊珠洞天,这些年一直关系不错,而且双方长辈都觉得这是一桩天作之合。

早先昏招不断的清风城许氏,后来与上柱国袁氏联姻,不惜以嫡女嫁庶子,才弥补了清风城与大骊王朝的裂缝。

那手系红绳的妇人轻声问道:“陶丫头自己愿意吗?”

陶家老祖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只是有些话,难以启齿。

陶丫头确实不太情愿,而且陶家老祖其实本身,也更多希冀着老龙城藩邸那边,能够有些暗示给正阳山。

只是那个年轻藩王,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将陶紫当做了妹妹。

陶家老祖给了那妇人一个眼神,妇人心领神会,说道:“反正此事不急,不如让陶丫头去老龙城那边,见一见师兄妹们?”

正阳山山主只是抚须,而无言语,沉默片刻,似乎听到了一个心声言语,点头道:“可以。”

山主做出这个决断后,神色肃穆起来,加重语气道:“问剑风雷园一事,今天我们必须给出一个明确说法!”

正阳山明面上只有两位元婴剑修,一位是正阳山的山主,一位则是陶家老祖。

其余还有一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闭关多年,即将出关。

此外还有三位金丹剑修祖师。

正阳山,其实一直缺的就只是一位上五境剑仙。

才会被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数百年。

如今李抟景已死,那么约战新任园主黄河一事,就是当务之急,那个黄河,资质实在太好,正阳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养虎为患。

这个黄河,太过锋芒毕露,如今已是元婴剑修,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李抟景。所以此事绝对不能再拖了。

现在正阳山就得找一个合适人选,去问剑风雷园。

可无论是与黄河同境的山主问剑风雷园,还是出关即玉璞的老祖师出剑,都不合适,都差了辈分,而且后者还高了个境界。

问题在于正阳山嫡传弟子当中,还真找不出一个能够与黄河问剑的,说不定连那刘灞桥出剑,就够正阳山剑修喝上一壶。

供奉、客卿,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是一位旧朱荧王朝的天才剑修,昔年被誉为双璧之一,获得了朱荧王朝的不少剑道气运,可惜由他与黄河问剑,还是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除非此人愿意成为正阳山祖师堂嫡传。

即便对方脑子进水,答应此事,正阳山一旦如此行事,就有可能惹来北岳晋青的心生芥蒂。

所以选谁问剑一事,几乎成了整个正阳山老祖剑仙们的共同心病。

结果今天还是没能议论出个万无一失的方案。

陶家老祖恼火道:“实在不行,就由我舍了脸皮不要,去问剑一个晚辈!”

山主摇头,“不妥。咱们最好能够赢得让人心服口服。”

这位陶家老祖,比自己更有希望跻身上五境。对方要是问剑风雷园,赢了还好,若是输了,或是再有个意外,死在黄河剑下,那么自己这个山主就算是做到头了。

当然,山主心知肚明,这位陶家老祖,就是摆个姿态给人看的,因为对方很清楚自己这位山主的处境。

何况对方言语,极有学问,既然他陶家老祖出剑,是问剑晚辈,是舍了面皮的丢人事情,是以大欺小,那么他这山主出剑,一样不妥。

那妇人见大堂内气氛沉闷,说道:“兴许有法子让那位客卿成为祖师堂嫡传。”

她对面座椅上,一位老祖师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问道:“怎么讲?成了咱们嫡传,问剑黄河,确定能赢?”

妇人摇头道:“很难。元白虽然也是元婴剑修,但是比起黄河,还是差了些,元白唯一依仗,是他那飞剑擅长以伤换伤的本命神通。”

那老祖师扯了扯嘴角,这婆姨是诚心讨骂吗?

妇人立即小声补充了一句,“但是有机会让黄河坐实了李抟景第二的身份,比如身份,还有……境界!不过如此一来,我们正阳山便可能输了这场万众瞩目的问剑。”

此语一出,祖师堂半数剑仙老祖师依旧不闻不问,这拨老人,一向不爱理会这些正阳山事务,痴心练剑。

但是其余半数,往往是身居要职的存在,个个以心声迅速交流起来。

妇人对面那老祖师冷笑道:“那元白又不傻,今天成为咱们祖师堂嫡传后,明天就要跟黄河拼命,然后说不定就没后天了,搁谁愿意?”

妇人欲言又止。

山主皱眉道:“有话直说。”

妇人这才小心翼翼说道:“元白之所以愿意成为我们的客卿,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尽量护着那拨旧朱荧出身的剑修胚子,若是我们正阳山答应此人,每甲子,都会额外给旧朱荧人氏一个嫡传名额,再保证这位嫡传将来一定能够跻身上五境。以五百年作为期限即可。之后双方契约作废。如此一来,元白很难拒绝,说不得还要感激我们。”

妇人对面那老祖师点头笑道:“既能光明正大问剑风雷园,又能护住故国晚辈,元白确实应该感谢我们,感谢给他一个问心无愧的死得其所,风光落幕。”

有一位老剑修突然起身,默默离开祖师堂。

随后又有数位老人跟着告辞离去。

正阳山山主对此见怪不怪,陶家老祖更是懒得多看一眼。一帮冥顽不化的老不死,不是喜欢练剑吗,不屑耍手段吗,你们倒是有本事倒是练出个玉璞境啊。可惜一帮废物,连个元婴都不是。正阳山靠你们,能成为宗字头仙家,能有下宗,能够力压龙泉剑宗?靠你们这些练剑数百年都没机会出剑的老废物,正阳山就能成为宝瓶洲山上的执牛耳者?!

妇人惴惴不安。

她大概当下在后悔自己的多嘴了。

山主望向妇人,难得多了些笑意,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你去说服元白成为祖师堂嫡传,事成之后,我们立即放出话去,元白要问剑风雷园黄河。”

妇人轻轻点头。

山主心情大好,再看这个妇人就有些顺眼了。

整座正阳山,只有他知晓一桩内幕,苏稼当年被祖师堂赐下的那枚紫金养剑葫,曾是这妇人寻见之物,她很知趣,所以才为她换来了祖师堂一把座椅。此事还是早年自己恩师泄露的,要他心里有数就行了,一定不要外传。在恩师兵解之后,知道这个不大不小秘密的,就只有他这山主一人了。

山主说道:“最后一件事,说一说那个刘羡阳。”

说到这里,山主看了一眼陶家老祖,颇有怨气,早年陶丫头和护山供奉一起游历骊珠洞天,不曾想既没能取回那部剑经,又没能斩草除根,连一个当窑工的乡野少年都没解决干净,结果就留下了这么大一个隐患。虽说当时因为李抟景还在世,而那刘羡阳的本命瓷,据说一路辗转到了风雷园手中,所以那头搬山猿有些顾忌,亦有为正阳山考虑的成分,不宜与当时的风雷园彻底撕破脸皮。

可如今想来,还是让山主觉得头疼不已,万事最恨一个“早知道”!

陶家老祖转过头,下巴抬起,点了点那妇人,然后与山主说道:“按照她的情报,刘羡阳如今是龙泉剑宗祖师堂嫡传,由于刘氏祖辈曾是醇儒陈氏先祖坟地的守墓人,后来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十年,如今刘羡阳是什么境界了?与风雷园有无私底下的接触?”

妇人起身,从袖子里取出一页纸张,陶家老祖伸手一抓,先行浏览起来。

山主神色自若,对此不以为意。

陶家老祖皱眉道:“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破烂事?既然能够成为阮邛弟子,什么境界?是不是剑修,飞剑本命神通为何?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期间,可有什么人脉?都不清楚?!”

陶家老祖将那纸张推给山主那边,山主看完之后,道:“照着情报来看,这刘羡阳少年时,就是个藏不住话的,爱出风头,返回家乡,就没有跟人谈及求学经历?”

妇人摇头道:“性情变化很大,虽然喜欢每天闲逛,可与街坊邻里言语,只聊些家乡故人故事,从不提及醇儒陈氏。甚至整个槐黄县城,除了曹督造在内的几人,都没几个人知道他成了龙泉剑宗弟子。而神秀山上,龙泉剑宗人数太少,阮邛的嫡传弟子,更是屈指可数,不宜刺探消息,免得与阮邛关系交恶。阮邛这种性情的修士,既是大骊首席供奉,还有风雪庙当靠山,据说与那魏剑仙关系不错,又是与我们大道相争的剑宗,我们暂时好像不宜过早招惹。”

陶家老祖哈哈笑道:“倒是说了几句颇有见识的正经话。”

山主没来由感慨道:“若是有个魏晋,我正阳山何愁未来,我就算给魏晋让出山主位置,都是可以的。”

魏晋先后两次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

当之无愧的宝瓶洲剑仙第一人。

妇人置若罔闻。

山主问道:“刘羡阳的本命瓷,确定在那风雷园手中?”

妇人点点头,“应该无误。”

山主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事已至此,算是死仇了,尤其是这些吃不得半点亏的年轻人,最记仇。万一以龙泉剑宗的嫡传身份,与我们问剑,到时候正阳山对他如何处置,打死还是不打死?怎么看都是个麻烦。万一再与那风雷园勾连起来,使得风雷园与龙泉剑宗一起针对我们正阳山,哪怕问题不大,终究不美。”

妇人试探性说道:“我有个想法,山主听听看。”

山主欣慰笑道:“说说看,若是真能成事,解决一个潜在麻烦,我们正阳山一向赏罚分明。”

山主说到这里,瞥了眼一张空着的座椅,比那妇人位置靠前几分。

妇人心领神会,立即笑颜,只是突然犹豫起来。

山主更是善解人意,说道:“今天商议,已无大事,各位只管回去修行练剑。”

又有一些老剑修起身离去,祖师堂便空了一半。

那妇人这才说道:“我们琼枝峰一位女修,先前游历狐国的时候,与那清风城一位骊珠洞天出身的卢氏子弟,相互爱慕,咱们不妨顺水推舟,让他们喜结连理,结为一双山上神仙道侣,再与清风城许氏打个商量,让那男子入赘正阳山。此人祖籍大骊槐黄县,出身福禄街卢氏,与那刘羡阳更是死仇,而且不止一次。那卢氏子弟,早先就差点将刘羡阳打死在一条陋巷,后来陶丫头游历骊珠洞天那次,此人亦是被清风城许氏妇人相中,帮忙带路。所以刘羡阳,对此人一定怨气不小。”

山主点头,大致意思,已经明了,又是一个意外之喜,难不成眼前这个始终恪守规矩、不太喜欢出风头的妇人,正阳山真要重用起来?

妇人继续说道:“我们婚宴办得热闹些,然后故意放出风声给槐黄县城那边,刘羡阳肯定会听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刘羡阳大闹婚宴,打杀了那卢氏子弟,总好过刘羡阳将怨恨憋在心里,闹过之后,其实是好事,再往后,就没借口与我们正阳山纠缠了。”

坐在妇人对面那位老祖师,再次笑眯眯开口道:“妇人之仁。”

妇人没有反驳什么。

那老祖师说道:“只要刘羡阳在婚礼上敢出手,我就能让那卢氏子弟死得恰到好处。不但如此,再让那刚刚穿上嫁妆没多久的琼枝峰弟子,事后殉情便是。至于她是真死还是假死,不重要,还不都是由我们说了算。大不了让她学那苏稼,隐姓埋名,正阳山不会亏待他。我就不信闹出这么一场,阮邛还有脸护着那个刘羡阳。”

妇人轻声道:“晏祖师远见。”

那老祖师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好说。”

山主说道:“还得再想一个让刘羡阳不得不来的理由。”

陶家老祖笑道:“简单,让那清风城许氏家主顺便参加婚礼。他如今身上还穿着刘羡阳祖传的那件瘊子甲。相信清风城比我们更希望刘羡阳早早夭折。”

妇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今天说了这么多,让她有些疲惫。

正阳山一处对雪峰上,一对主仆,在建造于崖畔的仙家府邸廊道中赏景。

男子正是旧朱荧王朝剑修元白,他身边婢女名叫流彩,在外人跟前,就是个面瘫。死气沉沉,长得还不好看,极其不讨喜。

元白有些黯然神伤,没有想到只是出门游历了一趟皑皑洲,就已经家国皆无。

婢女的家乡,其实不算完全意义上的浩然天下,而是皑皑洲那座享誉天下的天井福地。

天井福地是皑皑洲刘氏的私人家产,最早发现之时,还是座灵气稀薄的下等福地,硬生生靠神仙钱砸出来的上等福地。

每年都会有那“天女散花”的盛况。每年开春,让刘氏家族的年轻女子,身穿七彩法袍,抛洒雪花钱。

不是刘氏钱不够,而是福地受那无形大道压制,至多就是上等福地了。

就连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都没办法跟天井福地媲美。

没办法提升福地品秩,也难不住皑皑洲刘氏财神爷,传闻嫡子刘幽州,小时候不小心说了句玩笑话,砸出个小洞天来,以后就是我的修道之地了。

于是皑皑洲财神爷觉得此事可行啊。

在那之后,看刘氏砸钱的架势,就是个无底洞,也要用雪花钱给它填平了。

所以浩然天下一直有个谐趣说法,谁能嫁给皑皑洲刘幽州,谁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管家婆了。

男子转头看着婢女,轻声道:“放心吧,我会帮你找到那位福地旧主人。”

婢女点点头。

一位从祖师堂御风而至的妇人,落在廊道中。

元白与她相互行礼。

妇人以心声言语,面有为难神色,与元白说了先前正阳山祖师堂那个提议。

元白听过之后,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

妇人轻轻叹息。

到了正阳山就足不出户的元白笑道:“前辈不用如此。”

在妇人离去后。

元白对那婢女愧疚道:“流彩,我争取帮你讨要一个正阳山嫡传身份,作为你未来修行路上的护身符,找你主人一事,我恐怕要失约了。”

婢女点点头,“没关系。”

妇人缓缓御风回了自家山头,正阳山规矩森严,每一位修士的御剑御风轨迹,皆有定例,高低都有讲究。

到了十分简陋的修道之地,妇人嗤笑一声,她坐在一张蒲团上,伸手捻动手腕上的那根红绳。

想起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那点仇怨,好一个泥娃儿到水里打架,螃蟹进锅里翻浪。

她现在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久未露面的师兄,为何会破天荒主动找到自己,还要她帮忙照顾那个从皑皑洲天井福地走出的流彩,不用多事,保证她不死就行了,此外都无所谓。

可她绝对不敢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举动,更不敢在她身上动手脚,不然以她的一贯作风,那流彩,与元白,再与刘羡阳,是可以有些姻缘的。

师兄之天算,堪称匪夷所思。不然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压过整个中土阴阳家陆氏。

她至多是玩弄、操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再以一洲大势砥砺自身大道罢了。

但是师兄却远远不止于此。

她那师兄眼中,仿佛一直看着所有的天下。

她自言自语道:“师兄,何为以一消一?”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晒着太阳打着盹。

先前从神秀山那边得了两份山水邸报,让刘羡阳很乐呵。

第一份邸报是那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最新一份,则是给出了候补十人。

刘羡阳既佩服两份评点的幕后人,也佩服那些很快就能给出更多详细内幕的情报。

这些个山上神仙,难道成天没事,就喜欢逛荡来晃荡去打探他人消息吗?

刘羡阳瞬间退出寤寐状态,一抬头,笑着打招呼道:“余米兄。”

是被魏山君丢到自己跟前的剑仙米裕。

米裕拎着张竹椅,坐在刘羡阳一旁,然后递给刘羡阳一把瓜子。

一起嗑着瓜子,米裕笑道:“披云山那边刚刚得知,福禄街那个姓卢的年轻人,要跟正阳山琼枝峰一位仙子结为道侣了。”

刘羡阳笑呵呵道:“那么清风城那位许城主肯定也会在婚礼上露面了。”

米裕愣了一下,“你没想着去那边砸场子?我可是都做好打算,要陪你一起走趟正阳山了。”

刘羡阳吐出瓜子壳,笑道:“我家小平安,是不是与你早早打过招呼了,要你盯着我点,不让我意气用事?”

米裕摇头道:“还真没有。”

刘羡阳大怒道:“这家伙如此没良心!都没让余米兄为我护道?!他娘的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大概是忘记猴子偷桃的滋味了。”

米裕有些头疼。

刘羡阳这家伙的脑子,转得不太合常理啊。

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兄弟。

刘羡阳继续嗑着瓜子,弯着腰望向远方,“要是没有那份山水邸报,我就真去正阳山走一遭了

,可既然小平安还活着,那就两说,以后等他一起吧。他不仗义,我仗义啊。”

米裕笑道:“候补十人,有个杏花巷马苦玄。”

刘羡阳点头道:“可怜的搬柴兄,与马傻子每天朝夕相处,肯定恶心坏了。”

米裕疑惑道:“搬柴兄?谁?”

刘羡阳解释道:“泥瓶巷那个宋集薪,如今的藩王宋睦。”

米裕不再多问,这些与隐官大人有关的陈年往事,米裕兴趣不大。

刘羡阳嗑完瓜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无奈道:“刘大爷不济事啊,别说两份榜单都没有登榜,就连先前北俱芦洲选出的宝瓶洲年轻十人,一样没我,难道是因为我没找到媳妇的缘故,不然没理由比小平安差啊。”

米裕听过就算了。

不然在自家落魄山,还有这巴掌大小的槐黄县,容易让外乡人脑子发昏,完全转不过弯来。

米裕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两份榜单。

新鲜出炉的候补十人,一样没有先后名次。

除了真武山马苦玄。

还有蛮荒天下王座大妖刘叉的首徒,竹箧。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某位女冠。

守心寺的一位僧人。

游历第五座天下,符箓派修士蜀中暑。出身于流霞洲的天隅洞天。洞主独子。

诞生时便有祥瑞异象,恰逢中秋夜,太液池有白莲数枝盛开,有神女怀捧白玉灵芝,亲手为其赐福,点额头。

不但如此,还赠送一株解语花,先后花开六瓣,各有一字,一语天然万古,即将开出第七瓣,多半会是个“新”字。

竹海洞天,少女纯青。是那位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弟子。精通炼丹,符箓,剑术,武学技击,无所不精。

少女也是年轻十人、候补十人当中,唯一一个年龄详细到年月日的存在。

才十四岁。

青冥天下,不被白玉京认可的米贼一脉,道士王原箓。

中土神洲一个叫许白的年轻人。

出身一个藩属小国,有一处位于市井的许愿桥,守桥人姓许,有个儿子,少年风姿卓绝,好似谪仙人,故而绰号许仙。

据说许白在年幼读书时,便有神人仙灵,在背后帮忙燃灯照明。

后来夜宿桥上,少年梦见有一老道人曳杖而来,癯然山野之姿,似有道气者。少年似睡非睡,骤然点灯之后,人在星海鱼在天。

流霞洲一个福缘深厚的年轻人,给了个梦游客的古怪说法。

青冥天下,捉刀客一脉的一位纯粹武夫。年近五十,山巅境瓶颈。

除此之外,候补十人,也有第十一人,因为先前那个隐官,有了“第十一”的说法,所以此人就有了个“二十二”的绰号。

此人并不算长的人生,简直就是一部最神怪志异的传奇,最早资质尚可,故而只是成为宗门的外门不记名弟子,受尽白眼,历经坎坷,情伤亦有,然后在一次下山历练途中,为了救下他人,不幸遇难,最终沦为半死不活的鬼物。

当他重见天日之时,手握一座洞天。

年纪轻轻,就是一座宗门的宗主。重新整肃宗门,宗门之内,一大堆的祖师爷。偏偏能够服众。

传闻与游历青冥天下的儒家亚圣,以及自家天下的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玄都观孙道长,以及炼丹第一人,都有过交集,皆有传授道法或学问。

他的神仙眷侣,更是惊世骇俗。

是另外一座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

双方无论是年纪,修为,身份,都极为悬殊。

关键是两座宗门之间,本是结仇数千年的死敌。

所以当双方成为道侣之后,几乎半座青冥天下的修士都在瞠目结舌。

刘羡阳摇晃着小竹椅吱呀作响,喃喃道:“流霞洲梦游客,有那么点意思。”

如今许多宝瓶洲修士,除了倍感与有荣焉,更是扼腕痛惜,风雪庙魏晋刚刚过了五十岁,藩王宋长镜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然先有宋长镜和魏晋共同跻身年轻十人,分别占据一席之地,又有马苦玄紧随其后,跻身候补十人。

数座天下,两份榜单,总计二十一人。

浩然天下最小的宝瓶洲,就会是独占三人的气象!

刘羡阳突然转过头,盯着米裕,一本正经道:“余米兄,你长得如此风流倜傥,以后落魄山要是有那镜花水月的活计,肯定能挣大钱。到时候你带带我啊,我给你当绿叶!”

米裕目瞪口呆,突然有点明白当年隐官大人的真诚眼神了。

所以米裕立即挺直腰杆,“拉上魏山君一起,有福同享!”

刘羡阳赶紧道:“再来点瓜子,庆祝庆祝。”

米裕又摸出一把小米粒赠送的瓜子,分给刘羡阳一半。

热热闹闹的清风城,三教九流融洽杂处。熙熙攘攘,都是求财。

许氏又有那狐国,所以这座清风城,是宝瓶洲出了名的英雄冢温柔乡。

一个开设香料铺子的年轻男子,岁数应该还没到而立之年,名叫颜放,气态雍容,好似家道中落的贵公子。

前些年在这边落脚,在山上神仙满大街的清风城,这个掌柜,还是不起眼。

香料铺子打交道的,自然都是女子,多是家境殷实的妇人,或是爱美的少女。

男子面容未而立之年,可是他的眼神,好像早已不惑之年。

这样的一个男人,又卖着香料,哪怕待客算不得殷勤,只能算是礼数周到,生意也不会差的。

女子的发髻,珠钗,衣饰,这位掌柜,什么都懂。

年轻掌柜喜欢逛书肆买书,于是结识了一个家境尚可的书商朋友。

那书商家底丰厚,清风城的书肆买卖,算他最大。只是在这清风城,就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的门户了,相较于那些神仙往来的豪门府邸,根本不够看。

今天颜放被那书商拉着去家中喝酒,喝高了,书商就开始与颜掌柜称兄道弟,开始诉苦自己在清风城的立足不易,嫁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那么坎坷,竟然会被那未来亲家瞧不起,说自己这份产业,搁在任何一个藩属小国,都算富甲一郡了,结果在这清风城竟然会被人嫌弃门槛太低。

而他那个原本幽怨不已的女儿,其实如今早已不再每天以泪洗面了。就像今天,她便隔三岔五来问父亲酒菜够不够。

颜掌柜便给了一条颇为奇怪的生财之道,拧转酒杯,缓缓道:“袁兄,我未必能够帮你挣大钱,但是可以帮你子孙三代,有笔细水流长的收入。”

书商愣了愣,小声道:“老哥我洗耳恭听。”

年轻掌柜笑道:“自认书、画、文、篆刻,还算精通,又不至于太好,注定成为不了什么大家,但是靠这个做点营生,还是不难的,只不过我缺那本钱,袁兄刚好有,刚好拿来献丑了。袁兄是清风城最大的书商,那么版刻书籍,就很容易了,每隔一年,我负责为袁兄编撰出一部印谱,一百方印章,东拼西凑个九十七八方,都是千真万确、有据可查的大家手笔,其余几方才是假。”

书商疑惑道:“作假?怎么卖?不是老哥信不过你的篆刻,实在是兜里有大钱的,个个人精,不好糊弄啊。”

颜放抿了^_^、地方县志,打个比方,我帮袁兄篆刻一枚模仿篆刻名家的印章,印文故意更改名字、字号的某个文字,故意给出一个看似破绽、又非漏洞的地方。事实上,偏偏是符合族谱记录的,所以这笔买卖,是定然挣不着俗人兜里钱的,得挣那些看书够多够杂的斯文人,只要稍稍考据一番,他们反而会误以为捡了个大漏。类似这样的偏门法子,还有许多。”

书商略微心动,“真能成?”

颜放瞥了眼屏风后的女子,笑道:“事先说好,若是让袁兄亏了版刻印谱的钱,我便喝罚酒,与袁兄赔罪,赔钱,真没钱。若是将来挣着了钱,袁兄记得请我喝上一壶仙家酒酿。”

一番详细计较过后,书商觉得此事多半可行,最后摇摇晃晃起身又落座,只得让那女儿送颜掌柜离开。

等到女儿返回后,书商已经端坐酒桌旁,问道:“你确定了,真是那旧朱荧王朝渝州地带的口音?”

那女子点头道:“可惜不是剑修,是个六境武夫,不过已经很天才了。只要能够确定对方是朱荧遗民,就可以招徕。”

书商皱眉道:“不像是个贪财之辈,谈吐风雅,十分不俗。”

女子玩笑道:“袁兄将他真心实意当兄弟,可惜他却想要当袁兄的女婿。”

书商忍俊不禁,摇头道:“你这狐媚子,未必能够让此人真正动心,若说让他死心塌地为我们许氏所用,更是痴心妄想了。”

女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可以让我家老祖亲自出马。”

“说笑话吗?!”

书商随后跟着犹豫起来,开始权衡利弊,“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吧,除非……”

女子点头道:“除非此人能够跻身金身境。最好还有一丝希望,成为远游境大宗师。我们清风城,不缺文运,最缺武运!”

书商说道:“不着急,再观察一段时日。你家老祖要不要现身,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得问过夫人才行。”

那颜放醉醺醺,走回自家铺子,神色落寞,喃喃自语,“朱雀桥边,乌衣巷口,王谢堂前,百姓家中。昨日何日,今日何日,明日何日……落雪时节与君别,落花时节又逢君……不喝酒时,心想事成。喝酒醉后,美梦成真……”

背后一个行人快步而行,不小心撞到了年轻掌柜肩头,不料那人反而一个踉跄,说了声对不住,继续快步离开。

此人绕路返回书商家中,将那年轻掌柜的言语一字不差说了遍,然后说道:“六境武夫的底子,很好。甚至会让我怀疑此人是不是已经七境了。”

书商和那女子对视一眼。

眼前这位临时借调而来的武夫,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六境武夫。

至于那个颜放会不会因此起疑,根本不重要了。说不得没多久就是清风城同僚。

临近自家香料铺子,在一条有些与骑龙巷相似的僻静小街上,年轻掌柜缓缓走下台阶,在巷子底部有个被大白鹅追赶的棉袄小姑娘,脏兮兮的,黑乎乎的。先一边笑一边跑,被啄后,一边跑一边哭。

颜掌柜驻足停步,看着那一幕,他眯眼而笑的时候,神色温柔。

一位女子刚好在巷子下边,缓缓拾级而上,当她抬头瞧见了那一幕,便再难释怀。

颜放与那女子擦肩而过。

微风拂过年轻男子的鬓角,身形微微摇晃,男子身上既有腰间那枚香囊的清淡香味,又有些酒香。

当男子眼中没有女子的时候,反而可能更让女子放在眼中。

回了暂时关门的铺子,时辰还早,已经有些女子在那边等着,抱怨不已,等到瞧见了年轻掌柜,便又立即笑颜如花。

今天生意还是很好。

铺子尚未打烊,但是终于暂时没了客人,颜放端了条小板凳坐在门口,又看到了一对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结伴在街上走过。

片刻之后,少年原路返回,来到年轻掌柜这边蹲下身,闷闷道:“掌柜,我没敢将那香囊送给她。”

然后少年抬起头,自己给自己打气,“明天吧,明天一定送给她!”

年轻掌柜微笑道:“没关系,你送了一份礼物给她,她也收下了。比香囊更好。”

少年纳闷道:“我什么都没送给她啊。”

年轻掌柜笑道:“送了的。还是一盒胭脂。”

少年摸不着头脑,“啥?”

年轻掌柜抬头望向天边云霞,轻声道:“你用心看她时,她会脸红啊。”

少年想了想,似懂非懂。

他拎起小板凳,关了铺子。

回了后院,等到一缕不易察觉的气机涟漪渐渐散去,年轻掌柜依旧躺在一张藤椅上,轻摇折扇,凉风徐来。

这些年在清风城,这个外乡生意人,都是如此慵懒的。

手中折扇,自古便有凉友的雅称,又被誉为障面。

之后某天,有位带着两位丫鬟的妇人,来此购买香料,眼光比较挑剔,年轻掌柜斜依柜台,妇人问什么,便答什么。

再后来,香料铺子生意太好,年轻掌柜嫌弃实在太忙碌,便雇了一位女子帮忙。

不料铺子生意,反而一落千丈。

年轻掌柜依旧不太上心,将铺子生意交给那女子打理,自己躲在后院纳凉摇扇。

那女子在月色中,掀起一道竹帘,站在后院门口,望向那个躺在藤椅上的年轻掌柜,笑问道:“知不知道我是谁?”

年轻掌柜依旧摇晃玉竹折扇,懒洋洋道:“反正不是那位许氏夫人。”

女子说道:“你其实见过她的。”

年轻掌柜哦了一声。

女子说道:“我知道,你覆了一张面皮,你若是愿意以真容见我,我便以真容见你。”

年轻掌柜合拢折扇,轻轻旋转,最后一把握住,轻轻敲打额头,道:“可是我习惯了你现在这张面容啊。”

女子有些羞恼,轻咬嘴唇,然后蓦然瞪眼道:“既然早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市井女子,为何一直假装不知?还是说你其实对清风城有所图谋?故意将我留在身边?”

年轻掌柜稍稍转头,望向那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微笑道:“你说了算。”

女子问道:“你到底是谁?”

年轻掌柜收回视线,望向天幕,“我啊,烂醉鬼一个。”

女子嗤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从不喝酒。”

他随意道:“明儿就喝。”

那个即将成为清风城许氏供奉的年轻掌柜,还有一道关隘要过。

但是女子与他朝夕相处久了,破天荒有些不忍心。

可一想到清风城许氏家主的手腕,以及自己的寄人篱下,她还是撤去了障眼法,然后轻轻喊了声颜放。

他闻声缓缓转头,立即打开折扇,遮掩自己的脸庞,不再看她,微笑道:“原来是狐国之主。人间真有眼福。”

女子皱紧眉头,大袖一挥,将他那手中折扇拍飞出去。

她瞬间来到他身前,伸出并拢手指,抵住他的眉心处,然后问了几个问题。

她松了口气,收回手指,看着好似昏睡的年轻人,她抿嘴一笑,重新伸出手指,抵住他鬓角处,轻轻一扯。

她身不由己,后撤数步。

她瞪圆眼眸,一手掩嘴,一手捂心口。

那人微皱眉头,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冷声道:“滚出去。”

她稳了稳心神,笑道:“呦,原来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

他伸手一抓,将那折扇驾驭在手,站起身,蓦然而笑,走到她身边,以并拢折扇轻轻敲打她的脸颊,他眯眼而笑,轻声道:“乖,以后当我丫鬟好了。以身相许就不必要了,你其实并不好看,我怕吃亏。”

她微微侧头,偏移视线,继而又与他对视,抬手推开那把玉竹折扇,笑道:“不愧是个烂醉人,很喜欢说醉话。”

被推开折扇,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摔在她脸上。

她似乎有些懵。堂堂狐国之主,元婴境修士,竟然挨了一耳光?

他竟是好似没事人一般,抬头望向夜幕。她嫣然一笑,竟是转过身,安安静静,陪他一起看那夜幕。奇了怪哉,一轮圆月竟是恰好没入云中。

明月躲云中,羞见身旁人。

朱敛聚音成线,问道:“我已经等你多年,不能主动找你,只能等你来见我,等你主动现身。接下来我的言语,不是醉话,你听好了。”

她开始天人交战,凭借直觉,不敢听他接下来的言语,她嘴上却是说道:“你马上就会是清风城许氏的三等供奉了。”

朱敛笑道:“我当然会继续当这个供奉的。”

她摇头道:“劝你别说多余的话,容易画蛇添足,一个金身境武夫,稍稍努力,将来是有希望成为头等供奉的。”

然后她心中悚然。

不对劲!此人绝对不会只是什么金身境!

果不其然,那人无奈道:“可惜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啊。至多再待三年,一座清风城,实在没资格让我消耗更多光阴。”

她冷笑道:“你会死的。可能是今晚,至多是明天。”

朱敛自顾自说道:“想不想搬迁整座狐国,去一个身心自由的地方?最少也不用像如今这样,每年都会有一张张的狐皮符箓,随人离开清风城。”

“我不是六境七境八境,而是山巅境。”

“若是不答应,我就只能一拳打死你了。”

她颤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朱敛以折扇抵住下巴,笑容醉人,道:“算了,委实是舍不得打死姑娘啊,你要是不答应,就去与那位清风城许氏夫人通风报信好了,然后让那位城主来打死我,我正好领教一下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能耐,前提是他舍得毁掉半座清风城。但是你如果答应,我就与你详细说搬迁一事的具体步骤,三年足矣。听过之后,你应该可以确定,我不是与你痴人说梦。”

她转过头,死死盯住那张侧脸。不敢多看,也要多看。此人的胡说八道,到底是让她有一丝心动的。

可是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好像更期待自己的不答应?

朱敛从袖中取出一张面皮,轻轻覆盖在脸,与先前那张年轻面容,一模一样,动作轻柔且细致,如女子贴黄花一般。

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会被她亲手撕下面皮,又会答应他的那个要求,所以才用得上这张面皮。

朱敛躺回藤椅。

她始终站在原地,只是转头望去,再不见先前容颜,让她如释重负,又有些惋惜。

她问道:“你真名叫什么?”

朱敛以折扇指了指那张竹帘。

竹帘。谐音朱敛。

而清风城许氏,对那昔年骊珠洞天的那座落魄山,十分上心,她作为关系着清风城半数财源的狐国之主,还是清楚这件事的。

她怒道:“你真以为我不会告诉清风城?!”

如果不是此人自己主动泄露天机,她如何都无法相信,眼前此人,会是落魄山上那个常年身形佝偻的老管家!

他挥动那把合拢折扇,道:“过来揉肩。”

她脸色阴沉,“信不信我这就传信那位夫人?”

他说道:“你自己信吗?”

她颓然道:“你说说看那些步骤。我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不料那朱敛以折扇敲肩。

她一咬牙,走过去,蹲下身,她正要忍着羞愤,帮他揉肩。

不曾想朱敛侧身而躺,与她对视。

他笑道:“今晚莫要偷溜进我屋子,大夏天的,不用暖被窝。”

她鬼使神差问道:“揭了面皮吧。”

他用折扇轻轻敲打她的额头一下,然后重新躺好,“如此明月夜,你我煞风景。”

她怔怔无言,突然说了一句先前朱敛说过的言语:“其实我还是习惯你现在的面容。”

他嗯了一声。

她问道:“你真是山巅境武夫?”

他轻轻点头。

崔前辈已逝,李二更早就离开了宝瓶洲。

自家公子远游未归。

就连裴钱都去了他乡。

如今的宝瓶洲,就只剩下个宋长镜是十境武夫。

他这要还没办法赶紧成为十境武夫,面皮再多,也没脸见人了。

只是缺一两场架。

所以先前身旁这位狐国之主的直觉,半点不错,这个武疯子,是真心希望她传信清风城许氏。

昔年在那家乡藕花福地,贵公子朱敛闯荡江湖的时候,以大醉酣畅出拳时,最让女子心动心醉,真会醉死人。

她拎了一张板凳,坐在藤椅旁,与他一起赏月。

两两无言。

朱敛轻轻打开折扇,扇动阵阵清风。

清风依次拂过两人鬓角。

她说道:“朱敛,狐国真能成功搬迁到落魄山吗?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我怕死惜命,更怕整座狐国被我连累。”

他说道:“先相信自己,再来相信我。”

她沉默许久,最终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的人,为何甘心为落魄山卖命?”

他答非所问:“谁人不是笼中雀,哪个不是人间客。”

朱敛朱敛,朱颜敛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