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五章 邓润甫:陛下,臣还没有上车(1 / 1)

崇政殿后殿。

随着梁从政挥动净鞭,撕裂空气。

“皇帝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陛下升殿!”赞礼官们齐声吟唱着。

宰执们集体起身,面朝御座,再拜恭迎:“臣等恭迎皇帝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陛下升殿!”

赵煦在两宫簇拥下,从回廊中走出来,拾级而上,登上御座,坐了下来。

他身后的两宫,也落座于帷幕内的坐褥。

“卿等免礼,请坐!”赵煦轻声说道。

群臣再拜谢恩,这才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大宋之制,后殿之中,所有参朝臣子都是有座位的。

等着宰执们都坐下来,太皇太后便主动开口道:“老身无德,不能教导驸马向善,以至朝野骚动,甚至劳动诸位相公,也来奔走……”

宰执们听着,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对太皇太后的话,他们虽然一个字也不肯信。

但,太皇太后一点也没有给驸马推脱,甚至连个借口、台阶都不给驸马找,这就真的是有些出乎这些宰执的意料之外了!

甚至有人在心中嘀咕:“这天家怎么了?竟改性子了!”

在过去,宰执们想要让皇室松开,认定某位外戚确实有错误。

那是得费很大力气的。

像是当年的柴宗庆,在地方上放纵门客刻薄商旅,被告到了朝廷。

台谏群情激愤,就连宰执们也都觉得脸上无光——太low了!你捞钱能不能讲点吃相,不要这么粗暴!搞得我们出门都不好意思了!

然而,面对朝野的非议。

柴宗庆岿然不动,仁庙更是在被御史们饱和攻击了一个月后,才勉强将这位祖宗召回京城,然后对其作出了严厉处罚——驸马,你太过分了!

朕必须狠狠的罚你!

嗯,就罚减去驸马每年本使公使钱三百万吧!

三百万钱,看上去很多对不对?

但,若换算成贯的话,也就三千九百贯不到。

而当时柴宗庆是以武成军节度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乃是使相!

依制度,使相每年单单是正赐公使钱就超过了一万贯!

而正赐公使钱,仅仅是使相无数优厚待遇中的一项。

真要算起来,依国朝之制,使相的福利、待遇,拉个清单出来,能列出十几项来!

旁的不说,单单是料钱,每年就差不多有个六千三百贯的样子!

减掉他三千九百贯每年的公使钱额度……

洒洒水拉!

所以,在来之前,不少执政心中已经有了要和太皇太后拉锯,苦口婆心的劝说她同意对驸马进行一些小小的惩罚的打算。

哪成想,人家开口就是‘老身无德’,一副大公无私,不想管驸马的态度!

这真的让宰执们有些不适应。

不过,这不能怪他们!

实在是,虽然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已经两年多了。

但和赵煦上上辈子不一样,这次是两宫垂帘。

大多数时候,都是两宫一起面对朝臣们。

而向太后在外人面前,总是会顾全太皇太后的面子,所以,每每有事情,她都会主动与太皇太后商议,且基本都会依从太皇太后的意思。

这就让大臣们,无法轻易摸清楚这位太皇太后的性子。

加上,太皇太后对于高家人,特别是高公纪、高公绘兄弟,一直是很偏袒。

听不得外人说这两个宝贝侄子半句坏话。

所以大家就下意识的将张敦礼对等成了高公纪兄弟。

却哪里知道,太皇太后骨子里是个又爱面子,又特别重男轻女的人。

女儿在她眼中,尚且都算不得什么,何况是驸马?

但不管怎样,她既然都松口了,那宰执们自然也会抓住机会!

当即,吕公著就起身拜道:“慈圣以天下为公,实乃女中尧舜!臣谨为天下贺!”

李常立刻跟进:“慈圣懿德,实乃国朝未有之女圣!”

邓润甫、李清臣、苏颂也都各自恭维。

就连素来被公认‘嘴拙’,不会阿谀逢迎的傅尧俞,也说道:“娘娘至德无私,可为万世表率矣!”

他这是真心实意的!

也正因如此,太皇太后听了,无比受用,当即道:“卿等言重了……在老身心中,无论如何,祖宗的江山社稷最重!”

“所以,卿等若要问老身的态度……”

“老身只有一句话——国法该如何,便如何!”

“卿等不要因为驸马是老身的女婿,就袒护他!”

这话说的是大义凛然。

连向太后都被她惊呆了。

真就不管驸马了?

真就任由外廷士大夫们,将驸马逮到朝堂上口诛笔伐?

向太后正要开口劝一劝,同时也给姑后一个台阶,免得将来后悔。

赵煦已经提前开口了:“太母……”

“不可如此啊!”

“驸马,终究是您的女婿,孙臣的姑父……”

“且其所犯的错误,不过是如攘羊一类的小错,依圣人亲亲相隐之道,是该遮掩遮掩的!”

傅尧俞听着,当即出列,奏道:“自古天家无私!”

“于陛下而言,家事既是国事!”

“臣昧死乞陛下收回方才之言!”

赵煦看向他,动了动嘴唇,然后叹息着,用近乎商量的语气道:“傅相公……”

傅尧俞却是挺直了腰杆,岿然不动,毫不退让:“陛下,此乃朝堂!”

“朝堂之上,只论国法、纲常、物议!”

其他宰执看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

傻子都知道,现在就是最好立人设的时候了!

想要青史留名,可能就看现在这一遭了。

吕公著当即就奏道:“陛下心念驸马乃陛下姑父……”

“然,陛下可知,驸马在外,乱法度、坏纲纪,这天下有多少人的姑父,将受其害呢?”

“朕已经降诏,赐钱与驸马,命驸马补偿有关人等了!”赵煦说道。

邓润甫马上就出列道:“即使如此,陛下也该将驸马之事,公之于众,而非留中!”

“昔真庙临驭群下,奖用正人,一时贤俊,争自托于明主!孙奭、戚纶、田锡、王禹偁之徒,既以谏诤显名,则忠良之士相继而起。其后耄期厌事,丁谓乘间,将窃国命,而风俗已成,朝多正士,谓虽怀奸慝而无与同恶,谋未及发,旋即流放……”

“仁宗皇帝仁厚渊嘿,不自可否!是非之论,一付台谏,孔道辅、范仲淹、欧阳修、余靖之流以言事相高。此风既行,士耻以钳口失职。当时执政大臣,岂皆尽贤?然畏忌人言,不敢妄作!”

“陛下践祚以来,天佑皇室,启迪圣聪,临政未几,而以言路为急,天下竦然,思见祖宗遗俗……”

这就是在发动岁月史书了!

却也不看看,仁庙在位那些年,台谏是很强势不错。

但台谏们,天天骂外戚、宗室。

外戚、宗室可曾掉过一根毛?

不过,赵煦需要的,就是这个。

所以,一副虚心听谏的样子。

只是听着听着,赵煦发现味道不太对了。

这邓润甫在趁机塞私货!

“今陛下因驸马,而将台谏弹章留中,中外士大夫皆不知悉,臣不胜忧疑!”

“陛下固爱驸马,然臣恐从此言路堵塞,使上下无所分明,使小人有可趁之机……”

赵煦的脸色,顿时变了些,他轻轻咳嗦了一下,道:“邓相公的忠言,朕记下了!”

都堂,当然是恨不得皇帝什么事情都和他们商量,什么事情都与他们一起决策。

只有这样,他们的权力才会完整。

偏偏赵煦却喜欢搞小圈子,尤其喜欢用专业的技术官僚去做他们专业的事情。

你像宋用臣管的修河、修路,沈括管的专一制造军器局,苏颂管的元祐浑运局,都是都堂无法插手的。

还有高公纪、向宗回在熙河做的那些事情……章惇、高遵惠在广西搞的勾当……

以及蔡确在福建,陈睦在明州的作为。

都是都堂无法插手、干预。

别问,问就是皇权特许,天子特旨,事关军国机密,外人不当与闻!

这些人和他们负责的事情,也都是通过实封状,直抵君前。

在这种情况下,宰执们自然是有些危机感的。

所以,邓润甫这是在借题发挥。

赵煦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意,直接打断了他的施法。

邓润甫也是个识趣的,当即躬身再拜:“伏唯皇帝陛下,能作威作福!”

赵煦一听,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赵煦原以为,邓润甫是想要非议自己搞密室政治,绕过都堂做的那些事情。

现在看来……

邓润甫实际上想表达的是——陛下,臣还没有上车啊!

您好歹和苏颂一样,也给臣安排一个专门的差遣!

这确实很大宋,也很士大夫!

百五十年来,大宋的宰执们,就一直在彼此拆台和彼此攻击。

什么文官士大夫利益集团,铁板一片?

纯粹是个笑话!

皇帝随便丢几根骨头出去,他们就能互相打成一团!

说到底,封建地主文人的软弱性是天生的。

只要皇帝能抓住主要问题,每次只打击一小撮顽固派。

保证其他人都只会看戏,绝不会有什么兔死狐悲的想法。

甚至可能会有人在旁边加油鼓劲。

乃至于亲自下场,在失败者身上踩上一万脚!

典型的就是王珪了!

你看看现在,谁敢给王珪说好话?求情?

那些王珪过去的门人、学生,一个个都在忙着与他切割呢!

王珪的丧仪上,一个故旧亲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