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皇城。
梁太后,看着从左厢神勇司那边,快马送抵的宋夏和议条约。
然后,她郑重的拿起南蛮赐给的国王金印,在上面用印。
接着,她站起身来,左右抱着小兀卒,来到她面前。
梁太后抱起年幼的乾顺,看向殿中大臣们,道:“吾已代表兀卒,与南蛮议定和约。”
“自和约定下,交换盟书之后,两国从今日起各守边境!”
群臣纷纷跪下来,抚胸行礼:“诺!”
梁太后点点头,看向大臣们,接着道:“卿等将和议已成的事情,遣人去知会国相,请国相退兵。”
“大白高国,已打不起了!”
说到这里,她就流下眼泪:“兴庆府中一匹帛,已至两千文!”
“凉州府的百姓,现在连吃口饭都很艰难了。”
“兴庆府内,十户人家都凑不出一个成丁的男子。”
“请使者转告国相……”
“请国相给大白高国的孩子和女人,留一口吃的吧!”
“请国相给景宗皇帝、毅宗皇帝和惠宗皇帝的基业,留几分元气吧!”
却是全然不顾,在开战之初,她和兴庆府内的贵族都是支持的。
甚至,就连兴庆府内的平民,也是支持的。
梁乙逋兴兵之初,大量被旱灾折磨的奄奄一息的青壮,欢呼雀跃的推着小车,带着弓箭和牲畜,自愿投军。
他们都期待着,能够从富饶的南蛮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
哪怕,只是打下一座城市,缴获到的粮食财帛,掳掠的人口,也足够他们中的很多人,一夜暴富了。
奈何现实却被撞到头破血流。
不仅仅损兵折将,空耗国帑,甚至没有攻下任何一个南蛮的大城市。
所有的战果,都是些小寨堡、小哨所。
反倒是自己这边,石州监军司被打到崩溃,几乎丢干净了与南蛮鄜延路交界的所有城寨。
宥州方向,也是大败亏输。
白豹、金汤、后桥三寨再次被夺。
连监军官,驸马都尉也被俘虏。
国相倾力而出的熙河定西城,更是攻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拿下来。
反而和南蛮在整个马衔山陷入绞肉。
这仗是越打越亏!
必须止损了!
好在和议条件还算体面。
青盐入陕的限制被解除,交子贸易的要求也得到了同意——虽然大白高国需要拿金银去交换。
同时,还增加了三個榷市贸易场所。
有了这些政策,大家就可以去南蛮大量采购丝绸、茶叶,并将这些紧俏的商品,卖与西域商人。
同时,也可以依靠青盐,源源不断的从南蛮赚取高额利润。
虽然算不上赢麻了。
但至少也不亏。
梁乙逋望着远方的山峦。
南蛮方面,依然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但他的大军,却已经要坚持不下去了。
粮食、甲械、士气,都在耗尽。
最重要的是——天气也越来越恶劣。
北风已经呼啸着,从黄土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吹来。
晚上开始下起了冰雹。
距离下雪也不是很远了。
一旦下雪,他的大军,就将不得不在雪夜中,向后撤退。
十几万人的洪流,数十万甚至更多的牲畜。
足以在寒冬季节造成一场灾难!
一场远超三年前,秉常亲政兰州,结果被宋将王文郁夜袭,导致营啸,大军崩溃,十余万人争相逃命,结果黄河开裂,数万人葬身冰河的灾难。
因为,当年秉常是在兰州正面,他身后就是凉州。
大军可以从容撤退,凉州城里储备的粮草、燃料也足以支应大军需求。
但现在,他的后勤基地,是在天都山与横山、柔狼山包围下的南牟会。
接近百里的延绵山路,在寒冬季节,足以让一切后勤补给,成为噩梦。
大军后撤,更将举步维艰。
“该撤军了……”
他的理性无数次告诉他。
但他不敢撤,也不能撤。
撤军,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败军撤退,尤其如此。
他的部队里,可是有着十多万的妇孺青壮!
有从大白高国的部族抽调的,也有从横山羌部里强征的。
一个不好,就可能全军崩溃。
十几万人,将变成南蛮骑兵嘴边的肉。
更不要说,他当初为了继续战争,曾强行扣押、软禁了破丑家、五牛家等豪族首领。
这些人一旦回到南牟会……他们一旦得到自由,就会带着他们的兵马离开,从此再也不会听他的号令。
“国相……”他的亲信部将梁乙胜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南牟会那边,送来的粮草,只有五百车……”
“根本不够大军吃用。”
“各部都在宰杀牲畜了……”
梁乙逋听着,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再等等看……”
他在等一个希望!
南蛮答允他和议的希望!
一旦如此,他就可以从容撤军,而且是带着胜利撤军。
他可以告诉国中各部——这些条件,都是我争取来的,是我用刀子逼着南蛮答允的。
在利益的裹胁下,破丑家、五牛家、拽厥家也会捏着鼻子认可。
现在,无疑就难得多了。
可他只能等等一个奇迹,或者等到一个他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好在,他也已经做好了后手。
铁鹞子、步拔子、泼喜军这三支精锐,一直被他牢牢控制。
此外,其他各部的精锐,也都被他笼络了起来。
只要大军在手,一切都有可能!
十一月越来越近。
汴京城的气温,也越发的寒冷。
好在,白波撵运司以及御河漕运司,赶在汴河断航前,将汴京内外的石炭场全部填满。
这个冬天,汴京百姓,依旧可以用廉价的石炭取暖。
赵煦穿着辽人送来的貂皮所制的裘衣,在沈括的簇拥下,走在了轧棉车间中。
看着那一具具轧棉机,将棉铃中的棉籽轧出来。
这些轧棉机的发明,赵煦也是贡献了一部分力量。
因为他在现代留学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在西北的农村地区呆过。
所以,他见过当地农民家里收藏的土制轧棉机。
虽然他不是学机械的但到底看过实物,加上轧棉机也不复杂,无非是一个表面布满钢齿的滚筒加上手摇的摇把和木制框架罢了。
如今,虽然没有大量合格的钢铁。
但精铁是不缺的。
尤其是铁冶部门,开始对高炉、反射炉等技术进行迭代后。
现在专一制造军器局的精铁产量,已经能达到每个月十余万斤的水平。
也就是冶炼技术还不过关,缺乏可以合格、廉价、优质的耐火砖,也没有焦煤。
所以,炼出来的,只能算精铁或者说粗钢,质量暂时还比不上苏州那边的百炼钢。
但苏州的百炼钢,加起来也比不上专一制造军器局半个月的产量。
等到徐州那边的铁监投产,苏州全年的百炼钢产量,可能还不上那边一天的产量!
这就是工业的恐怖力量。
即使只是原始的冶炼工业,一旦用上新技术,突破了冶炼的瓶颈。
其生产效率和生产速度,是手工业望尘莫及的。
就像眼前的这些轧棉机。
一袋袋棉铃被工人倒进去,伴随着手摇摇把的摇动,由皮带以及圆轴组成的传动系统开始工作,在传动系统的带动下,滚筒开始转动,棉铃被滚筒带着卷入轧棉机内,在自然离心力的作用下,棉籽被甩出,而棉花纤维则留在了滚筒的内壁铁齿上。
效率是崖州那边的黎族棉农手工剥取棉籽的百倍、千倍!
就这么一台简单的轧棉机,一天就能干完黎族棉农几十个人一个月的工作量。
于是,这个小小的轧棉车间,只靠二三十个人,五台轧棉机,就能完全应付从熙河方面源源不断运抵京城的棉铃。
而正常情况,熙河今年那六万亩棉田,将近七十万斤棉铃,恐怕至少需要数千工人,耗费一两个月才能完成手工剥取棉籽。
以汴京工价,按照雇佣五千人算,单单是这笔成本,就可能要超过两万四千贯!
但现在,总造价不过五百贯的五台轧棉机,加上二三十个工人,用上两三个月就能将总数超过七十万斤的棉铃完全轧完。
仅此一项,每匹棉布的成本就要下降两百文左右。
“陛下,预计年底之前,熙河棉铃就可以全部轧完……”沈括在赵煦身边轻声介绍着。
“嗯!”赵煦颔首道:“沈卿又为国立功矣!”
“朕必不会亏待爱卿!”赵煦下意识的开始画饼。
沈括连忙拜道:“为陛下效命,乃臣之幸也!”
“若陛下要赏微臣,臣乞将赏赐换臣妻诰命。”
沈括现在已经掌握了,家庭生存法则。
想要妻子高兴,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加诰命。
短短一年多,他的妻子张氏,就已经从被贬被褫夺诰命的罪官之妻,摇身一变,成为了如今的颍川郡郡君。
赵煦听着,笑了起来,左右也都哄笑不已。
托苏轼的福,沈括如今已经坐实了他沈龙居的名头。
“卿妻如今已是郡君,朝廷之制,郡君乃待制官员之妻的诰命。“
“祖宗之制,朕不好破坏。”
沈括顿时有些泄气。
赵煦微笑着道:“不过,朕听说,当年是卿妻之父,故淮南路转运使张公,看出爱卿不凡,故将爱女下嫁的?”
沈括顿时涨红了脸,躬身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当年,妻子嫁他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几,将近四十了。
而妻张氏则正值二八之年。
又是他的顶头上司张芻的掌上明珠,且还是远近有名的美人。
若非张芻拍板,他那里娶得到?
所以,对于泰山他是永怀感恩的。
“这样吧!”赵煦戏谑的看了一眼这个气管炎,便道:“朕听说,张公当年病逝,未得追赠。”
“朕今日就做主,命礼部以张芻为国选才,养育贤女有功,追赠通议大夫、礼部侍郎!”
沈括顿时欢欣无比,纳头就拜:“陛下隆恩,臣当百死报之!”
这可比给他升官还让他高兴。
沈括知道的,从今天开始,他肯定能获得一个月的免打权。
说不定,今天晚上妻子还会服侍他沐浴一回!
看着沈括的模样,赵煦摇了摇头。
堂堂的大宋重臣,未来的大宋工业的奠基人。
却是一个标准的妻奴。
假若不是亲眼所见,谁敢信?
“起来吧,沈卿!”赵煦让冯景扶起沈括:“去看看蜂窝煤的作坊。”
“诺!”
“那作坊在何处?”赵煦问道。
“回禀陛下,在新城天马坊石炭场。”沈括答道。
赵煦点点头,这很合理。
天马坊,是大宋最早建立,同时规模最大的石炭场。
太宗以来天马坊石炭场,常常堆磊石炭十余界,每界超过四十万称(一称十五斤)。
一个时辰后,赵煦就在沈括等近臣以及御龙诸直的簇拥下,出现在了天马坊的石炭场旁。
整个天马坊内外,都有煤炭的痕迹。
远远的,就能看到大量煤炭堆磊在汴河堤岸上,延绵长达数里的壮观景象。
而在这些堆磊煤炭的堤岸下,有着一个个木棚。
赵煦的到来,引发了此地的轰动。
数百名工人,在官吏们的带领下,跪伏于一个个木棚前。
“陛下万福金安!”
“官家圣躬万福。”
人们齐齐的磕着头,恭贺着大宋天子。
“父老们不必多礼……”赵煦微笑着,让御龙直们散开,直接让自己的样子,出现在这些工人面前。
“都起来,都起来!”
“朕今天出宫,来看看诸位父老。”
“朕在宫中,时常挂念着父老们的生活……就希望着,朕的父老乡亲,都能吃饱、穿暖!”
赵官家们,本就是一些善于在平民面前打造亲民形象的君王。
太宗皇帝、真庙,都亲自处理过开封府庶政,甚至处断过各种民间官司——传说当年开封府的农民家里丢了一只猪,都能找皇帝要,而且,赵官家还真派人帮其去找!
仁庙就不用说了——在表演亲民、爱民方面的故事典故,有十几个都流传到了现代。
以至于仁庙在位时,天下人对他的评价,永远都是好的。
就算做错了,大家也都能原谅,因为——仁庙万般不会,就是会做官家。
英庙即使中风了,也没有忘记,在汴京建福田院,施给贫民粥饭、医药。
赵煦的父皇在时,每次出幸,都会特意放慢速度,以便汴京父老能知道他们的君王出宫了。
同时,他还建立了汴京熟药所,让汴京人可以得到廉价、实惠的医药。
赵煦也不例外,也是个表演亲民的好手!
如今,他从现代留学归来,更是在这方面已臻于化境!
不止会表演,他还懂舆论和形象塑造。
于是,他恬不知耻的指使童贯与石得一,让报童和探事司的逻卒们,在坊间悄悄散播了无数篇他爱民如子、关爱民生的小作文。
什么官家听到淮南受灾,连饭都吃不下去,流泪自责,直到淮南旱灾消弭,才终于笑起来,并吃了一大碗饭之类的故事,如今是传的汴京内外,人尽皆知。
总之,就是学习现代那些还留存的王室在营造自身形象方面的做法,再融入儒家的特色,同时对准大宋百姓喜闻乐见的明君形象,针对性的打造出一个爱民、亲民形象。
这样的话,即使将来子孙不孝,大宋灭亡了。
赵煦感觉,最起码他自己的坟墓,应该能和汉文帝一样,得到保存。
不至于和他上上辈子一样,暴尸荒野!
如今看来,效果是不错的。
因为,赵煦说完,他面前的工人们,就都已经感动的哭了起来。
赵煦趁机开始强化自己的人设,当即令冯景,各赐在场工人,钱一贯,布帛一匹,猪肉五斤,酒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