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八章 仕途高歌的苏轼(1 / 1)

这茶可不简单!

乃是今年建州的北苑新出的御茶。

不止颜色更好看了,煮出来的茶汤,在色、香、味三个维度,都全面超越了过去的团茶。

所以,如今坊间一饼,可要价黄金五两,就这还供不应求,外面有的是人,愿意重金求购。

韩绛年纪大了,很多过去的兴趣爱好,也提不起兴致来了。

于是,越发的喜欢斗茶。

每每看到,自己亲自煮出来的茶汤,那如同白雪一样的乳色时,他总是心旷神怡,有种回到年轻时的感觉。

“邃明啊……”他将煮好的茶汤舀出来,让下人端到张璪面前:“尝尝看,这今年新出的御茶。”

张璪那里有吃茶的心思,接过奉来的茶水,就开始长吁短叹。

“邃明啊,又急了!”韩绛看着,微笑着给自己舀好一盏。

建州的御茶茶汤在建州的建盏之中流动,紧紧咬着盏边,轻轻抿上一口,浓郁的茶香在口腔里晕开,冲散了今天的疲惫。

韩绛端着茶盏,慢悠悠坐下来:“有些事情啊,急不得的。”

张璪在韩绛面前,比较放得开,道:“恩相,下官如何不急呢?”

“润国公在福建,眼看着明年二月,任期就要满一年了。”

“章子厚在广西,明年或者后年,也可能结束任期。”

“河东还有个吕吉甫……”

韩绛端着茶盏,闻着茶香,笑眯眯的说道:“老夫只要活着,他吕惠卿就不要想回京。”

虽然说,宰相肚里能撑船。

但吕惠卿,韩绛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的。

张璪对韩绛的话,毫不怀疑。

因为这位老宰相,无论是在两宫面前,还是当朝官家面前,都有足够的面子。

只要他反对,吕惠卿确实只能继续在河东待机。

了不起,顶多换一个地方。

可是……

“即使吕吉甫不能回朝……”张璪耷拉着脑袋:“下官想要再进一步,恐怕也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他现在是尚书左丞兼门下侍郎。

距离相位,只是一步之遥。

然而,就是这一步,却是天堑。

韩绛眯着眼睛,安慰着:“邃明不要急躁,汝还年轻,还有机会。”

张璪的年纪,确实是很年轻的。

他只比苏轼大四五岁,上个月刚满了五十四岁,对于执政来说,确实是年富力强。

张璪一听,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恩相,下官如何不急?”

他是年轻,可问题在于,他的对手,太多了,而且太强了。

张璪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给韩绛数起来了:“恩相,您看如今朝中……苏子容(苏颂)、范尧夫(范纯仁)、吕微仲(吕大防)、刑和叔(刑恕)、蔡元长(蔡京)、章子平(章衡)、沈存中(沈括)等,不是当今官家的心腹,就是官家的经筵官,可在官家面前不时出现、进言献策……”

这些都是在朝中,有望拜相的人物。

坊间一般认为,这些人只要不出意外,两三年中都会陆续随着当今天子的成长,陆续进入东西两府,执掌权柄。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这都很正常!

“此外……杭州的蒲传正(蒲宗孟)、扬州的曾子宣(曾布)、江宁的王和甫(王安礼)、许州的黄安中(黄履)等等,皆非下官所可以比拟!”

“下官若再不抓紧,恐怕此生也无望拜相了!”

韩绛听着,心里面明白,张璪就是来他面前诉苦的。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很正常!

但韩绛也有求于张璪——他要致仕了,致仕后,就要在都堂留個钉子。

免得人走茶凉,自己留下的政策,被继任者破坏、颠覆。

张璪就是他选的钉子。

而张璪的诉求,韩绛也明白。

求他致仕时,推荐对方为相呗!

哪怕只当一天,都是好的!

韩绛能理解张璪的心态。

宰相,这可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官爵!

礼绝百僚,群臣避退!

除了天子外,不需要对任何人行礼。

哪怕是亲王、皇子,在宰相面前,也需要执礼而拜。

但……

张璪有那个能力吗?

他资历够吗?

他有圣眷吗?

都没有!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拜相!

韩绛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的茶盏,道:“邃明啊,听老夫一句劝,人生啊,总是求而不得,不如放下,如此烦恼散去,自得清净。”

他是不可能也不会推荐张璪的。

既然如此,作为合格老练的政客,韩绛就不会吊着张璪,给其希望——这样的话,是害他,也容易留下仇怨。

张璪叹息一声,道:“恩相之言,下官自然明白。”

“就是这心里面不舒坦!”

“同时,下官这心里面也实在是害怕的紧!”

“邃明何惧之有?”韩绛笑了。

“下官如何不怕?”张璪看向韩绛,道:“登州的苏子瞻,如今官声鹊起,就连京城之中的父老,近来也在说:登州苏知州,缘何不入京做一任开封府知府?”

这正是张璪最大的心病!

登州那边的苏轼,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开窍了,官是做的风生水起,官声更是好到,连汴京人都知道了,登州出了个爱民如子而且很会搞经济、要政策的苏知州。

人家的海鱼干,现在不止卖进了汴京城。

还和朝廷要来了政策,可能要搭上朝廷重建祖宗德政——蚕盐法的东风,免税卖到天下州郡去。

汴京人眼都红了。

市井里的那些闲汉,更是天天在议论说什么:“祖宗以来,天下名臣,都曾权知开封府。”

“登州的苏知州,也合该来开封府当上一年知府,造福百姓!”

张璪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酒楼、脚店,议论这个事情了。

没办法!

苏子瞻的这个知州,做的太好了。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都被他照顾到了。

失地的农民、去淘金的各地淘金客、本地的士绅、形势户。

都对其称赞有加!

他本人,更是不止一次写词,称赞登州的鱼干、海盐。

继去年写了那一首《水调歌头.重阳日食登州鱼兼怀子由》后。

今年四月,他在听说了章惇南征大获全胜后,就又写了一首《定风波.闻王师定安南》,大肆吹捧,据说还在登州那边连开了三天三夜的酒宴,庆祝这个事情。

最近,他又写了一首诗《与文叔同游登州雨后盐场》称赞登州的盐场。

这还不算什么!

苏轼一个人自吹自擂,可能扩散的速度,会受到限制,三五年都未必能有什么名声。

关键,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总是会第一时间,全文刊载苏轼的这些诗词。

然后,总有些闲的蛋疼的家伙,会写诗、写词,与苏轼遥相唱和。

比如说,去年苏轼写完《水调歌头.重阳日食登州鱼兼怀子由》后,他弟弟苏辙第一时间写了词回应,同时还高调的派人去买了很多的登州鱼干回去,作为给官署里的吏员的福利。

这也就算了。

毕竟人家是兄弟,又被苏轼点名了。

可那些在京城的家伙,明明苏轼没有点他们的名,他们却非要凑上去凑热闹。

比如说当时的秘书少监孙觉、孙觉的女婿黄庭坚、户部侍郎章衡甚至是元老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等,都非要凑上去,也买一些登州鱼干,然后回家吃了然后写一首诗词点评一下。

其中影响最大的人是晏几道,居然在十天内,写了四首词,称颂苏轼的登州鱼干。

而且每一首都是在汴京名妓的见证下,在那勾栏里一边吃海鱼干,一边抱着美人写下来的。

一下子满城风雨,登州鱼干在几天内,就被全开封府的人都知道了。

便是那些贩夫走卒,也知道了,登州的鱼干便宜又好吃。

最后,就连一直隐居江宁的介甫相公,也出来凑热闹。

写了一首词,遥相呼应。

甚至还改了苏轼的菜谱,推出了更适合江宁宝宝体质的红烧登州鱼干。

还亲自推广,写信告诉其他人——大家都试试看,老夫吃了,很好吃的。

当时,张璪就已经感受到危机了。

因为登州鱼干,从此供不应求,大赚特赚。

苏轼的政绩,也蹭蹭蹭的往上涨。

甚至带动了登州附近的莱州、密州等地,也开始了大佬特捞,晒制海鱼干,然后统一冠名:登州海鱼干,销往各地。

今年开春后,这个势头更加无法阻挡。

登州那边甚至出现了好几个专门制造渔船的船厂,用的还是金明池里那个用来修龙舟的大奥的技术。

四月份,苏轼写词,对章惇大加吹捧,五月,章惇的回应就来了。

两人的诗词,全部被汴京新报、汴京义报,全文刊载,传唱汴京,然后轰传天下。

上个月,苏轼的那首诗也是一样。

以至于,现在汴京的孩子,都知道登州产盐,而且很便宜!

如今,苏轼在登州,又要搭上国家恢复蚕盐法的东风。

一旦蚕盐法落实,登州的海盐、鱼干就会乘着这股东风销往天下各路。

到了那个时候,苏轼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当代的循吏代表。

苏轼过的越好,他张璪就越有危机感。

没办法!

谁叫当年,他做的事情,实在太下作了一点呢?

韩绛听着,点点头,对张璪的处境表示理解。

这都是乌台诗案惹出来的祸!

而张璪是深度参与乌台诗案,而且恨不得让苏轼去死的那几个台谏官之一。

甚至,当年张璪为了和苏轼划清界限,还公开烧掉了苏轼送给他的文章《稼说》。

若是一般人,做这样的事情,可能还有转圜余地。

苏轼将来功成名就,甚至还可以故作大度,一笑了之。

这个事情的关键就在,张璪和苏轼关系很不一般。

两人在乌台诗案前,既是同年,也是同僚,还是知己好友。

曾经一度要结儿女亲家。

这事情一闹,儿女亲家自然成不了。

两人之间更是反目成仇!

苏轼去年起复回京的时候,张璪派人去请他登门还写信致歉,希望得到原谅,却被对方无视。

这些事情,韩绛略有耳闻。

所以,他知道张璪的诉求了。

拦一栏苏轼的升迁!别叫苏轼升官太快!

可问题是……

这事情是他能拦得住的吗?

也不想想,苏轼的诗词,为什么一出来就立刻轰传天下?

这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

此外,蚕盐法到底是个什么由来,韩绛自己心里面是明明白白的。

没办法,韩绛只能道:“邃明啊,这样吧。”

“等到今年官家圣节,苏轼回京述职的时候……”

“老夫请张安道、苏子容出面,在老夫府上摆上一桌,将苏子瞻请过来……”

“届时,酒桌之上一笑泯恩仇!”

正好,韩绛听说,苏颂最近和沈括走的很近,两个人甚至有几天都是‘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而张方平、苏颂都是苏颂的长辈。

两个长辈出面说情,加上自己这个宰相出面,苏轼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也得给苏颂、张方平和他韩绛一个面子。

原谅?大概不可能。

但不再纠缠过去,不再记恨曾经,还是有希望的。

张璪听着,犹豫起来:“就怕苏子瞻嘴上谅解,在心中记恨!”

他自问自己若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那肯定不管谁出面,这辈子绝对记这个死仇了!

要知道,乌台诗案可是生生打断了苏轼的仕途,不止连累他最爱的弟弟苏辙被贬数年。

更牵连了好几个好朋友,也跟着一起倒霉被贬。

其中驸马都尉王诜,更是直接客死他乡,连尸骨都不得入葬祖坟。

而他张璪,是乌台诗案所有参与方中,最对不起苏子瞻,同时也是伤害他最深的人——张璪不会忘记当年,苏子瞻在御史台看到他的时候的恐惧神色。

所以,苏轼若是得意了,位高权重了。

会不会清算他张璪?

考虑苏轼比他小四五岁,很可能将来他死了,苏轼却正好手握大权。

到时候,苏轼会不会学蔡确,清算他张璪的子孙呢?

所以,张璪是绝不愿意看到苏轼回京,出任四入头之一的权知开封府的。

韩绛听着,微笑着说道:“邃明不必担心,届时,还有一人也会在场的。”

“谁?”张璪好奇起来。

“沈存中!”韩绛轻声说道:“有他在场,邃明可放心。”

沈括现在是官家身边最信任的近臣之一。

其执掌的专一制造军器局,乃是先帝留给当今,要子孙相传,父子相继的产业。

所以,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在朝中的地位,也越发的重要起来,如今已经被人视为新的执政拜任途径。

有沈括在,苏轼若是嘴上原谅他张璪,但未来却借故打击报复张璪。

沈括自然会有反应的。

张璪闻言,终于大喜:“如此就有劳恩相了。”

他一直想着和沈括搭上线,奈何沈存中回京后,生活极为规律,几乎就是三点一线——官衙、家还有入宫汇报。

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他都不感兴趣,也不敢有兴趣——沈括妻张氏的威名,现在已经传遍汴京。

如今有了机会接触到这个未来朝中的一方势力代表,张璪自是欢喜不已。

送走张璪。

韩绛端着茶盏,喝着已经凉下来的茶汤,眼中目光灼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口吩咐道:“去将谕儿叫来。”

不久,他最小的孙子韩谕就到了他近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低声问道:“大人唤孙儿?“

“嗯!”韩绛起身,道:“准备一下,随老夫去右相家里拜谒。”

韩谕惊讶了一声:“孙儿年幼,恐不知礼数……”

“无妨!”韩绛笑起来:“汝不需要带嘴巴去,只要带上耳朵就行了。”

“再说了,汝与吕晦叔之孙吕好问,同在御前,为官家伴读,如今暑休,正该好好亲近亲近。”

韩绛自从他的长孙韩宗道在成都府那边闯了祸以后,就把全部的精力和关心都放在了韩谕身上了。

在他眼中,韩谕已经成为了唯一一个可以保持灵寿韩氏威名的继承人了。

没办法,他就剩下这么一个,还有点希望的孙子了。

至于儿子们?

老实说,他现在和文彦博一样,感觉这些儿子,还是在家里躺着比较好。

出去的话,难免和韩宗道一样被人利用,被人当枪使!

若是那样,韩绛宁愿这些人在家里面天天花天酒地,吃喝玩乐。

如此,至少他的家产,还足够让这些不孝子祸祸。

不至于哪天在外面闯了大祸,连累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