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名谟铎和吕则陈聿津回到都亭驿。
他们立刻就让人取来了茶水,一碗接一碗的喝了起来。
两人足足喝了好几碗茶水,才喘息一声,坐到了塌上。
嵬名谟铎休息了一会,恢复了一些力气,看向在他面前的那几个亲信随从们。
他用党项话问道:“北使们到底在和南蛮谈什么?可都查清楚了?”
这些随从互相看了看,领头的人,跪下来回答:“回禀主人,南蛮子看的紧,奴婢们很难接触到北朝的随从……”
“这都亭驿上下的人,也基本不说话……”
“奴婢等想尽办法打探,也没有打探太多东西……”
这是自然。
现在,知道宋辽岁币要交子化的人,除了四个辽使,就是大宋的重臣、外戚、勋贵以及依附着这些人的大商贾。
而这些人,怎么可能会把这个事情提前透露出来?
人家在这种事情上嘴巴是最严的!
甚至就连小报,也把自己的嘴巴捂得严严实实。
只有少数的风声,被人放出来。
而且都是烟雾弹,用来扰乱他人视线的。
嵬名谟铎听说的所谓三百万贯岁币,就是其中之一。
嵬名谟铎听完,眉头紧皱,他越发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半个时辰后,门外的随从,来到嵬名谟铎面前报告:“丁努,南蛮馆伴副使刑恕来了……”
“刑恕?”嵬名谟铎想起那个甚至会用党项话和他说话的南蛮官员,顿时,嵬名谟铎的神色就凝重起来。
那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家伙!
“他来做什么?”嵬名谟铎问着。
“不知道……”
“先带他来吧……”嵬名谟铎吩咐:“尔等都记牢了,那个南蛮官员懂党项话,千万别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是……”
刑恕微笑着走进了专门安置西贼使者的院子。
西贼使者嵬名谟铎已经迎了出来。
“刑郎中……”他拱手一拜:“什么风把郎中吹来了?”
刑恕带着笑容神秘的笑容,走到嵬名谟铎面前,他没有还礼,故作高傲的轻声道:“贵使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呀!”
“两宫慈圣和天子,对贵使今日失礼之事,可还在生气呢……”
嵬名谟铎连忙再拜:“外藩小臣,不知上国礼仪,君前失礼,实在该死……”
刑恕呵呵一笑,忽然厉声说道:“不瞒贵使,我朝震怒,已命龙卫、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昌祚为鄜延路经略安抚使……”
这是月初的人事任命了。
但刑恕就是欺负西贼不知这个事情。
“可怜呐!”刑恕感叹着:“又要生灵涂炭了……”
嵬名谟铎听到刘昌祚这个名字,顿时便浑身冷颤。
那可是身先士卒,差点就夺下灵州城,让大白高国亡国的南蛮猛将!
他居然已经被任命为鄜延路经略使了吗?
这让嵬名谟铎立刻紧张起来!
刑恕却在这个时候忽然伸出手,忽然用党项话对嵬名谟铎说道:“本官此来,是想和贵使做个买卖……
“一个问题,一百两黄金!”
“这买卖,贵使可愿做?”
嵬名谟铎看向这个南朝大臣。
先是疑虑,然后是审视,接着是沉思。
最后,嵬名谟铎看向刑恕身后,发现并没有人,甚至就连门外监视的官吏也不见了。
于是,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贵使不必看了……”刑恕笑着道:“本官将他们都打发走了!”
“不过,时间不多,贵使若是不想做这个买卖,本官这就走!”
说着刑恕拔腿转身就走。
“留步!”嵬名谟铎叫住他:“上官,这买卖我做了!”
“不过,小使没有这么多黄金……”
“可否用宝玉、宝珠代替?”
说着,他就叫人拿来了一袋玉石、宝石——这些是他和他的几个兄弟的私人财产,本来是打算在这南朝找机会卖掉,然后换成茶砖、绢布等高溢价的硬通货,带回国中。
这是历代以来来南蛮的使者的福利。
如今,在亡国的威胁下,嵬名谟铎顾不得许多!
刑恕接过嵬名谟铎的宝石袋,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实都是好玉和宝石,每一块价值应该都在五十贯以上,贵的估计可以卖到几百贯!
而这一袋子有三四十块美玉、宝石,价值至少四千贯。
当然了,这是市价。
西贼的东西,自然要打个折。
“算汝三千贯了好!”刑恕笑了一声,也不等嵬名谟铎反对,就将玉石塞到自己怀中。
如今金价,黄金一两折白银十二两上下,银价一两2000文,黄金一两大抵就是二十四万文,折三十贯左右。
“汝可以问本官一个问题!”刑恕看着对方。
嵬名谟铎深吸一口气,然后问道:“辽使在和贵国谈新盟约?”
刑恕点点头:“是!”
“新盟约涉及三百万贯?”嵬名谟铎追问。
刑恕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良久才道:“算了,看汝也不容易,这个问题,就算赠送了!”
“确实涉及三百万贯的内容……”
“而且,本官还可以给贵使一个提醒……这个提议是我朝天子主动对北朝使者提出的!”
“为什么?”嵬名谟铎咽了咽口水,身体都在颤抖。
三百万贯……三百万贯啊!
哪怕是三百万贯铁钱,大白高国一年也炼不出这么多铁!
但南蛮的小皇帝却眼睛都不眨的,在殿堂上主动和北朝使者提起来。
而且,看上去南蛮的大臣、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同意了。
他们疯了吗?
你们有钱,也不是这么玩的啊!
大白高国全国上下,连寺庙一起刮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凑出可以铸造三百万贯铜钱的铜料!
现在,南蛮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对北朝提出了这么一个盟约。
他们总不是觉得自己钱太多,所以要白送给北朝吧?
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而且必然就是针对大白高国的!
三百万贯,请北朝出手?
事成之后,南蛮拿灵州、兴庆府、宥州……北朝得黑山威福监军司等北院之地甚至是河西之地?
若盟约内容是这样的话……搞不好确实可以促成!
刑恕却是微笑着,伸出手来。
嵬名谟铎看着这个贪得无厌的南蛮官员,眉头紧皱,他伸手去抓自己腰间那黄金制成的牒燮带。
他将这条珍贵的,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再由大白高国的高僧开光的御赐牒燮带取下来,递给对方。
对方摇摇头,表示不够。
嵬名谟铎道:“在下知道不够!所以,只想问上官一个问题……上官只需摇头或者点头……”
刑恕玩味的看着对方。
嵬名谟铎问道:“贵国是否在和北朝谈论昔年的庆历盟誓?”
庆历盟誓,就是庆历增币。
北朝本来强烈要求,南蛮皇帝必须娶一个北朝公主为妃嫔。
但,南蛮人却选择用钱来摆平。
声称钱比联姻更好。
刑恕微笑着点头,他自然没有说谎!
岁币交子化,确实是在庆历盟誓的基础延伸而来。
不然,北虏哪来的一百五十万贯本钱发行交子?
嵬名谟铎如堕冰窟。
他终于知道,为何今天早上在南蛮的皇宫宫门下那两个北使对他的态度会那么恶劣。
而南朝的馆伴使,又缘何那么的冷淡了!
北朝和南蛮,不仅仅在谈论把岁币增加到三百万贯。
甚至可能已经愿意接受,庆历年间的条件——联姻!
宋辽联姻!
嵬名谟铎知道,北朝的皇帝,是很喜欢做这种事情的。
太祖(李继迁)、景宗皇帝,就都曾被北朝的皇帝嫁过一个公主。
景宗所迎娶的公主,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河曲之战——公主在大白高国待遇不好,对外说是病死,实际上大白高国国内人人都知道,景宗是怎么对自己的女人的?尤其是那些年老色衰的女人的!
辽兴宗得知事情原委和真相后大怒,竟御驾亲征!
若非天佑大白高国,此时的大白高国已经灭亡!
景宗去世后,辽国大军再次气势汹汹的扑了过来,一度兵临兴庆府!
打的旗号之一,就是为公主复仇。
所幸,哀兵奋战,才终于保住了国家。
这样想着,嵬名谟铎就深吸一口气,对刑恕拜了一拜:“多谢上官……”
虽然很讨厌这个贪得无厌的南蛮官员。
可,若非他,自己又怎么会确认这些事情?
刑恕哈哈大笑,左手拿着宝石袋,右手提着黄金革带,大摇大摆的离去。
看着刑恕的背影。
一直保持沉默的吕则陈聿津忽然说道:“丁努……若此人所说的都是假的呢?他在骗我们呢?”
嵬名谟铎摇头,冷笑起来:“北朝会平白无故和南蛮演戏?”
“就算北朝肯,南蛮敢吗?三百万贯的口风一旦放出去,南蛮想反悔,就得问问北朝的铁骑答应不答应了!”
这是事实!
“再说……”他低下头去:“我们敢赌他是在骗我们吗?”
“不敢!”
这就是夹在两个强国之间的悲哀。
大白高国,独力面对南蛮,已经是左支右绌,全靠着佛祖保佑了。
若再加上北朝……
亡国在即!
“何况,是真是假,明日到了南蛮皇帝面前,自见分晓……”
看态度就可以知道了!
小皇帝态度若是强硬而其祖母、母亲和大臣们也和小皇帝的态度一样。
那么,刑恕的话十之八九就是对的!
吕则陈聿津听着,忍不住叹道:“如之奈何?”
“为今之计,恐怕只能是我等在这南蛮京城,尽力求和……”
“国中太后,为兀卒或者太子,向北朝天子请婚……”
“竭尽一切,争得北朝赐婚,下嫁公主……”
“否则,劫难来矣……”嵬名谟铎说到这里,神色无比落寞。
因为他知道,经历了景宗的事情后,大白高国再想娶一个北朝公主的概率不说是零,起码也无限接近于零。
谁敢让公主嫁来大白高国?不怕再被虐杀,颜面无存吗?
宫门落锁前,两宫和赵煦,亲自在延和殿便殿,接见了刑恕。
自然,这是赵煦的请求。
也是他给刑恕的好处,作为对他忠心的奖赏。
两宫听完了刑恕的报告,也看了刑恕上交的东西。
宝石、玉石、黄金革带……
两宫对视一眼,都很满意,太皇太后问道:“刑爱卿的意思,老身大概明白了……”
“西贼,以为我朝在和北虏谈盟约?”
“而我朝可以趁此机会,压服西贼,使其无条件称臣?”
刑恕持芴而拜:“启奏两宫慈圣、皇帝陛下,微臣以为,西贼大抵已经被我朝可能和北虏联盟而惊惧……“
“若可挟此大势,西贼必然臣服,上表称臣!”
“沿边各地,可得休息矣!”
两宫都是满意的点点头。
只是……
太皇太后问道:“若是西贼来日发觉真相……”
刑恕答道:“彼时木已成舟,西贼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何况,届时北虏与我朝关系,也早已更加亲近……”
“西贼就算要反悔,也需要考虑北虏……”
“此外,臣以为,若西贼恭顺,慈圣可许其重开榷市……”
“有了榷市买卖,也当可安抚西贼!”
两宫对视一眼,都觉得刑恕所言,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太皇太后道:“辛苦刑卿了……且先退下吧……”
刑恕再拜俯首,然后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
他发现天子正微笑着看着他。
于是刑恕心中大定,再拜之后,趋步退殿。
待刑恕走后,赵煦进入帷幕中,看着两宫,道:“太母、母后,觉得刑恕之议如何?
“可以一试!”太皇太后不太确定的说:“但,若因此再次兵戈……”
这个时候,向太后就道:“娘娘,新妇倒是觉得,哪怕西贼毁约,我朝据城而守,他也奈何不得!”
“当年元昊、凉祚,皆在我朝坚城下,铩羽而归,凉祚更是被我朝射杀!”
这是事实,论守城,大宋不怕任何人。
熙宁元年,凉祚被大宋大顺城守军一箭射中,伤重不治而死!
此事轰动天下!
太皇太后自然也记得。
太皇太后又看着在她面前的赵煦,想起了两个多月前在这个孙子面前的豪言壮语。
“官家且看太母如何令西贼臣服!”
于是,她也难得的硬气起来,道:“便依太后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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