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个多月,司马光再入汴京。
这一次,没有发生像上次那样被汴京人围观、追堵的事情。
人们各自忙碌着各自的生活。
就像那些在汴京城中最宽敞的道路上,被好几匹马牵拉着,载着几千斤重的货物,吭哧吭哧的缓步走着的太平车一样。
到了御街上,司马光才遇到了两宫派来慰劳的使者。
但使者显然比上次冷漠多了,只是礼貌性的慰问了一下,并没有过多言语就匆匆辞别。
到了官廨,安顿下来。
通见司的人,才将入宫过阙的时间告诉他:四月丙戊(二十三)日,上午,辰时三刻,延和殿便殿。
和上次一样定在入京后的第三天。
但是,司马光能感受得到,来自通见司的淡淡的疏远——上次,通见司的官员,只恨不得把他当菩萨供起来。
这一次,更多的是例行公事。
但,司马光无视了这些。
熙宁、元丰时代,他受过的冷眼和明里暗里的打压还少吗?
然而,大行皇帝却一直敬重他。
这一次入京,即使两宫不待见他,司马光也义无反顾。
因为少主才八岁,正是学习圣人言行,感受君子风度的年纪。
他要在少主面前,告诉少主,何谓君子何谓大臣。
于是,司马光立刻派人,去各位元老府中递帖子。
他要一一拜会。
首先,第一个拜会对象,自然是哪位已经被拜为平章军国重事的文彦博文太师。
傍晚时分。
寿昌坊文彦博宅邸。
文及甫蹑手蹑脚,走到了正在歌女吟唱声中,昏昏欲睡的老父亲身旁。
“大人……”他跪下来。
“嗯?”
“范纯甫刚刚登门,送来了司马公的拜帖……”
文彦博睁开眼睛,看向文及甫,伸手道:“司马十二现在想起来求老夫了?”
文及甫将拜帖递给文彦博,道:“听说宫里面的两宫,对司马公似乎不是太满意……”
“倒是天子,依旧尊重司马公……言必称:此父皇遗我师保大臣!”
文彦博眯着眼睛:“这是文贻庆和汝说的吧……”
“是!”文及甫不敢在老父亲面前有什么隐瞒。
文贻庆是目前文家诸子之中官位最高的一个,也是文彦博的特别安排。
他前些时日以文彦博进拜平章军国重事,而将其官职从供备库副使、閤门通事舍人,特旨升文思副使,依旧兼任閤门通事舍人。
一下子就在大使臣的序列里跳了五级。
这是因为,朝廷恩典,本来是要荫功文贻庆,将其从武资转为文资。
但文彦博坚决拒绝了。
于是,特旨赏之!
当然,文贻庆的那个閤门通事舍人的兼差,实际上从来没有去轮差过一天。
他每天都只需要去皇城的通见司里点个卯,剩下的时间,就自由安排。
这是因为,他的父亲是文彦博,要避嫌。
但也正是因此,文贻庆可以知道一些大内的事情。
“哼哼!!”文彦博哼哧两声,没有说话,接过文及甫递来的拜帖,只扫了一眼,就说道:“这司马十二,还是这么的不识时务……”
“父亲……”
“准备一下吧……”文彦博寂寥的说道:“今夜在家设宴,招待司马十二!”
“是!”文及甫恭敬的退下去,准备安排相关宴会的事情。
“对了!”文彦博叫住了他:“替老夫送一道请帖,去张安道家……请张安道今夜也过府一会……”
文及甫愣住了。
张方平?
那可是和他父亲一样的四朝元老!
但,这位元老和他的父亲,却因为一些旧年积怨,已经好多年没有往来,即使见了面,也是面和心不和,常常互相阴阳怪气对方。
“去吧!去吧!”文彦博却挥手催促起来:“记得告诉张安道……司马十二在老夫这里!”
“唯!”文及甫虽然想不通为什么,还是恭敬的退下去。
看着文及甫的样子,文彦博摇了摇头:“痴儿!痴儿!”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个傻儿子是真的没有半点政治悟性。
这样子下去,搞不好文家就是下一个晏家了。
所以,必须未雨绸缪了。
张方平在汴京城没有宅邸——他买不起。
所以,他这次入京后,是从左厢店宅务租的一套宅院。
月租一百贯!
这还是因为他乃四朝元老,朝廷恩典,减免了大半租金的原因。
别笑话!
汴京居,大不易!
哪怕是宰相,想在汴京购置一套属于他的,符合其身份地位的宅子,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大部分人都是租房,而且租的是官府的公屋。
像张方平这样,带了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入京的元老,就得在汴京城雇上几十个下人服务。
还得迎来送往,有足够的空间来举办宴会、歌舞。
房子就小不得。
所以像他现在租住的这个前前后后厢房数十间,院子、花园齐备的的宅子,一个月一百贯租金,真的是很便宜!
除了他这样的四朝元老,一般官员想租,至少一个月得掏三百贯!
所以,大部分的官员,在汴京住的都很寒酸。
当年欧阳修在汴京租的地方,就经常漏雨,为此他还写了好多诗自我安慰。
当张方平接到文彦博的请帖时,也是很错愕的。
“文宽夫怎么想起来,请老夫过府了?”他问着自己的儿子张恕。
“不知道……”张恕也很诧异,他和他的父亲进京以来,文彦博什么时候眼睛里有过他们了?
特别是文彦博进拜平章军国重事后,哪怕在路上遇到了,也只是遥遥一礼。
“儿子听文周瀚言,今夜司马相公也在……”
“宴无好宴!”张方平接过请帖,想了想最近的事情,就差不多知道了:“哼!文宽夫这个老匹夫又想拿老夫当筏子!”
他将请帖拆开,看了一眼里面的文字,就摇摇头。
但他也有些无奈。
这种事情,你说不去吧,文彦博都派他儿子来请了,传出去不好听,别人会讲他张方平为了昔年旧怨不顾大局。
你说去吧,到了文家,免不得又要被文彦博利用。
偏生,他还得乖乖配合起来。
不然,司马君实要是真的到了御前,说了些两宫不喜欢的话,果然被两宫送到陈州去了。
那么,王安石的新法谁来废黜?
想了想,张方平就对张恕道:“去将子瞻请来……”
“今夜老夫带子瞻一起去赴这个鸿门宴!”
“老夫倒要看看,他文宽夫,到底想做什么?!”
说着,张方平就看向皇城大内的方向。
最近的事情,很不寻常!
司马光忽然不知道怎么的,就在上书里说什么外戚。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高家、向家都跳了起来。
就连曹家和杨家,也在暗戳戳的说着些风凉话。
两宫身边,一下子就全是在暗戳戳的说司马光坏话的人。
他们水平都很高,一个字都不提司马光,但偏偏总是能让两宫想起司马光做过的一些事情。
本来,出现了这样的风波。
作为平章军国重事,天子敬重的四朝元老,文彦博该立刻入宫去解释去化解两宫的怨气。
但文彦博什么都没有做。
这一切,太不寻常了!
张恕找到苏轼的时候。
他已经喝的醉醺醺的了。
“子瞻……子瞻……”
苏轼醉眼朦胧的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人,摇摇晃晃的拱手行礼:“是兄长啊……”
“可是有事?”
张恕看了看苏轼的样子,也是摇头叹息一声:“斯人已逝,子瞻不能这样下去了!”
苏轼入京后,一开始还好好的,每天都能兴致勃勃的和他谈天说地。
但几天后就不对劲了。
开始借酒浇愁,开始整日整日的看向郢州方向,唉声叹气,甚至和张恕说过要辞官去郢州的王诜坟前给故友扫墓。
张恕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苏轼劝了下来。
苏轼摇摇头,道:“晋卿是因我而死啊……”
“错非为了救我……他就不会被贬郢州,若不被贬郢州,越国大长公主和晋卿的长子就不会夭折,若晋卿和越国大长公主有子……天子仁圣,就不会怪罪了……”
张恕无奈,只能不和苏轼说这个话题了,对他道:“子瞻,家父命我来告知子瞻,今夜文太师设宴,司马相公也在席中……”
“司马相公?!”苏轼一听这个名字,酒就醒了大半:“司马相公也在吗?”
“还请宣徽务必带我出席!”
苏轼已经知道,他是司马光举荐才起复的。
如此大恩,他必须当面道谢!
何况,司马光还是他一直敬仰、崇拜的人物,也是苏轼一直认为,唯一可以救此时局的士大夫!
贬谪黄州五年,让苏轼得以近距离的接触到最底层的农民。
尤其是当苏轼自己在黄州,开垦了五十亩荒地,自己种菜自己吃以后。
他渐渐的理解了,王安石变法的原因和动机。
尤其是免役法以及农田水利法,在苏轼心中不再是恶魔,而是只要稍微改动,就能不失为救世之法的良法!
他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些年,他的感悟,他的想法告诉给那些他信得过的,可以改变天下的人听。
司马光,就是苏轼认定的,那一个人。
张恕看着苏轼激动的样子,连忙道:“家父便是要请子瞻一起前往文府出席!”
苏轼顿时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
注:史实,文贻庆已转文资。
注2:汴京城有民租和官租两种房屋租赁模式,官租便宜一些,民租服务好一些。
其中官屋还有专门的管理机构:左右厢店宅务,以三位朝官两位京官以及内臣管理。
一般一间房子,正常月租,大约400500文的水平,注意是一间。
熙宁十年统计,汴京有官屋公房大约15000间左右,大型宅邸大约180套上下。
欧阳修写过好几首吐槽租的房子漏雨的诗。
注3:苏轼的苏东坡的称号,就是因为他在黄州的一块朝东的荒山上开垦了五十亩荒地,所以自号东坡居士。
也是因为这段经历,苏轼开始知道底层农民的艰辛,转而开始同情起来。
然后在元祐时代,变成了新党不爱,旧党嫌弃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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