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弥音得到了一大笔钱。
粗制滥造的麻布袋中装的是真金白银。她接过钱,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不敢轻易摇晃,生怕袋底烂个洞,银两哗啦啦地流出去。拎着袋子,她望向喧闹的远处。在那条街上,有台漂亮的花轿,像极了被精心装饰的獠牙,即将把一位贫穷的姑娘送进宽敞的宅院里去。院门与墙壁上挂满了猩红的绸缎与灯笼,如黑夜张开它的血盆大口。鞭炮似过年烹羊宰牛时的热闹,与提前的咀嚼声无异的喧天锣鼓在她耳边阵阵作响——即便已远去许久了。
“你发什么呆?”友人用胳膊肘戳了戳她,“不点点数么?”
“啊,我忘了。”
弥音低下头,敞开袋子打眼看了一下。今夜的月光很弱,但这些金银简直像光源一样足以晃瞎太多穷人的眼睛。
“应该没问题?”
“应该?你可真是不上心。算啦,快找钱庄存起来吧。”
“这么晚了,不知钱庄关门了没有。”
“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都不再言语。她们在此地只停留了三天而已,却赚了这么多银子。其实每次都是这样,她俩总能在新的地方用很短的时间搞来很多钱,然后去下一个地方花天酒地,享受生活,再故技重施。这两人的确是很好的伙伴,至少在生意上,她们合作比两人各自行动要高效太多。就像是近几天,她不过是装作算命的阴阳先生,给一个穷姑娘的家人算了一卦,稀里糊涂说了些骇人听闻的事,让他匆忙将女儿嫁了出去。魉蛇所做的工作,便是去找那姑娘,还有她的心上人各自说了些话,让他们都不快活起来。姑娘和小伙都不大,年轻气盛,赌起气来可得好一阵子。再由东家的媒人趁虚而入,这件婚事可就成了。
这怎么能算缺德呢?感情本就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可怜的穷姑娘若是嫁给可怜的穷小子,还要照顾他病重的爹娘,是绝对不会幸福的。那富人家的少爷对姑娘的感情,也不输给那死砍柴的,不然怎么想到找她们帮忙。虽然这二位的名声在江湖上并不响亮,可她们到了一个地方,总是能先以算命先生的由头把名声打出去。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大客户找上门来。她们像个戏班子,来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去后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又很快被遗忘。弥音也从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高尚的事,毕竟她们也是被利益驱动,何况更缺德的,两人也不是没有做过。
她知道自己的话有种力量,能让大多数普通人信以为真,即便那只是经过修饰的花言巧语,但没有谁会去考证。人们不在意真假,只在意你怎么说话好听。一旦将你的话听进去,再让人做些什么,就简单得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对她的说法深信不疑。她已经发现,自己说话时越是自然,越是自信,听者便更容易相信。
“这不是比你吹拉弹唱赚得多?”她的友人笑着说,“相较之下,真不敢相信过去那么苦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嗯……反正都是熬过来了。”
说到这儿,弥音轻轻摸过肩上背着的三味线。她几乎没怎么认真弹过曲子了,这琴最大的用途,就是在刚到一个地方落脚时,借此吸引路人看向她们这边。她的琴声也有特殊的法术,不论是谁都会在她身边驻足。这一点,是过去的她不曾有过的能力,她已经意识到,连经过指尖的琴弦也被赋予了妖力。她想起自己有一次骗了聆鹓——谎称这琴是霜月君送给她的。也不知道如今聆鹓是否知道了真相,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阿淼似是很久没再出现过了。
关于这点弥音并不是没有想过。除了在万仞山间的那雪屋前,阿淼曾因贪玩跑出来过一次,之后就……弥音能感觉到,这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并未远去,可它确乎是没了影子,大约是赖在琴里,不肯出来了。或许对阿淼来说,它对自己的定位便是弥音的朋友,当然弥音也一直这样认为。只是事到如今,她有了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失而复得的朋友,所以阿淼觉得自己不再有必要陪着她了吗?还是说,它觉得自己失去了价值?弥音不希望它这样想,她当然也将这只有灵性的猫视为自己的同伴,不论何时。它不仅只是个简单的猫,更不是妙妙的替代品。它若是真在闹脾气,也该给弥音一个哄它的机会才是。
不过,妙妙并不喜欢猫。倒不是针对什么,而是……蛇妖的本能。她很坦诚地对弥音承认这点,弥音也接受了。这是个合理的原因,她不该无端指责。所以现在的情况,对朋友来说倒是很不错。蛇虽然快,可猫比蛇更快,即便挚友已经这样强大,也仍会有这样的忧虑。这很正常……弥音告诉自己,每个人的喜厌都该被尊重。
“对了,”弥音忽然说,“我们接下来该去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儿呀。怎么,你不喜欢这样居无定所的生活吗?”
“不,当然没有。”弥音连连摇头,“现在这样自在的日子,比过去虽然有住处,却不快乐的时候要好太多。只是偶尔,我也想知道我们脚下通往何处,又究竟该去向何方。”
她的挚友停下脚步,抿嘴笑起来。她这样笑很可爱,与小时候一模一样。但现在,她又像个大人一样耐下性子,悉心教导起晚辈来:
“弥音还不适应成为妖怪的生活吗?真正的妖怪就是这样的,只有极少数保留动物习性的劣等妖怪,才会和种群保持联系。强大的妖怪四海为家,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日月星辰皆是屋中火烛。独立是成熟的标志,自由是力量的象征。答应我,不要有太多顾虑。只要我们仍在一起,就不再会感到迷茫。”
薛弥音是想说“好”的,但喉咙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让她只能干张着嘴巴。于是她点点头,对魉蛇的话表示认同。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她早该知道,朋友不会有错。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吗?”弥音还是忍不住问她,“想做的事……什么的。”
“目标还是有的。我啊,真的很想得到降魔杵。你也看到了,虽然现在我的妖术足以自保,可是想做更多还是不行。所谓天外有天,想要在短时间内得到大的进步,单是闭关修炼也没什么用处。你知道,我啊,是耐不住寂寞的人。”
说罢,她拉起弥音的手臂,继续向前走着。路上没有灯火,只有微弱的星光。但她夜间的视力已经变得比以往更好,这点光线已足够她看清脚下的土地。
“可是,正因为还差得太远……我们还很难从那个女人手里得到法器。”
“再想想别的办法吧。”魉蛇说,“我们确实不够强。你听,今天晚上多安静啊——可我就是不喜欢安静。我体内属于蛇的部分告诉我,安静意味着空无一物,也就意味着饥饿;属于人的那部分则比蛇还要令我恐惧……它不断地让我回想起,很多年前的山谷中,我是如何在无人的夜里挣扎。那时我也很饿,但恐惧比饥饿更可怕,人不仅仅对死亡有所恐惧。我那时很小,也很怕黑,直到现在才好些——因为蛇的部分是捕食的一方,是夜的主宰。可我仍然没有克服对安静的恐惧,所以我喜欢不停地说话。你还记得,当时我很会鼓励大家一起想办法活下去吗?因为我害怕大家失去对生的渴望,只是安静地等待死亡。我不喜欢。其实这样一想,最害怕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薛弥音很早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些话。对待自己,魉蛇足够坦诚,她说的都是实话。即便有谎言混迹其中,弥音也觉得无足轻重。对待别人,她会说很多非常非常骇人的东西。
“降魔杵不仅能带给我们力量,”朋友接着说,“它是一种象征。有了它,我们就在人间拥有更多话语权。我们生于人间,沧海一粟,别无选择,现在也该轮到我们做主了。”
“怎么做?”
“有法器在手,我们就有更多权威。很多地方,即使什么都不做,人和妖怪都要敬畏我们。拿着它,我可以挑拨的便不局限于人与人之间……还可以是城与城、国与国、种族与种族之间的。当个体上升到群体,争吵便会成为战争。”魉蛇一拍手,欢快地说,“我喜欢战争——人声鼎沸,兵刃相接,炮火轰鸣,每时每刻都像是过年。战争令一切分崩离析,但没有关系。即便大地千疮百孔,也不要小瞧了它自愈的力量。道教里不也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吗?”
好像是这个道理……好像不是。
“听起来有些可怕,”弥音顿了顿,又说,“但好像也不赖。”
“是吧?只要我们有能力活得够久,就能见证人间更加繁荣。”
“疯子似的胡言乱语。”
“谁?!”
第三人的声音突兀地闯入这场天马行空的构想。两人停下脚步,发现路中央多了一位不速之客。魉蛇愤怒地盯着这位拦路虎。可当她看清面前的人是谁以后,便露出了又惊喜,又疑惑的神色。弥音也是一样,但后者更多。她质问道:
“是你?你如何找到我们?你……又来做什么?”
友人却跃跃欲试:“你可真是送上门来。我们刚聊到你呢。”
“找你们很容易,但我不想见面就打打杀杀。”
隗冬临的眼神依然冰冷,或许是那冰假面的作用。魉蛇歪着头问:
“那可不一定由得了你。不过,你来做什么?聊天?”
“聊生意。”隗冬临淡淡地答道,“还有……制造战争——不是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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