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月君是个坦诚的人,她如实在信中交代了她需要默凉过来的原因。这终于让默凉意识到,上一次见面她为何那般失态。何况叶月君必须诚实,否则池梨不会让他就这么过来。
“你一个人?”山海问。
“等等,难道我不是人吗?”席煜插嘴说话,但没人理她。
“她也不多找几个镖师送你,你这样太危险了。”黛鸾说。
“等等,所以你们有没有人在听我说话!”
叶月君神愧疚。她抱歉地表示,自己接他来才是最保险的,但即使走灵脉这两边的路程也有些远了。因为翠萍滩的事,她不能随时抽。至少池梨对她是放心的,不论是上次与他们并肩作战,还是帮他们护送封魔刃的事。
默凉说他也不是一个人来。在人多的地方,池梨也安排了暗中护送他的人。只是来到这附近的时候他才独自行动。
“所以连你也没把我当一个人头算是不是!”
来自席煜的第三次质问。
只有柒姑娘的手突然摸到她头上,胡乱搓了两下。施无弃说:“你活着过来了,好。”
感觉有被冒犯到。
言归正传。香炉摆在一张老旧变形的木桌上,被映衬得更加精致了。实际上,它的做工与这个老房子的整个布局都格格不入。银香炉三脚端端地站立着,它散发的微光几乎比那枚蜡烛还要明亮。
叶月君坐在默凉对面。每当与这个孩子对视的时候,她心里就一阵荒芜。默凉的剑上缠了几圈白色的布,裹得严严实实。黛鸾正准备说他们心有灵犀,要给他看断尘寰,他却说那正是晓教给他的办法。
他们从云外镜里知道了一切。
“这样……更耐脏。”他说,“阿梨说在雪砚谷没危险,不必挥刀弄枪。”
施无弃当时听说默凉的事后,或许是并未经历一切缺乏参与感,也可能是他本就是这种作风,他认为叶月君的做法很没必要。既然你已经不再喜欢那个人,那么他的子孙后代又与你有何关系?又不是你的孩子,血管里并未流淌着你的血,连你喜欢的人的那部分也被时间冲得稀薄。整件事到现在,更像一个“好心办坏事”的错误,但她并不需要为后续买单。
“你不明白吧?”那时,山海说,“你一定以为叶月君是想拯救那个孩子。”
“……不然呢?”施无弃摊开手,“我说难听话,他们默家就算当真繁荣下去,迟早也会因为其他的事,从内部或外部溃散。并非针对他们,而是历史上所有名门望族,都会面临没落的一天。如今就算她救得了那孩子,之后呢?再有什么事,她还要接着帮吗?”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但其实叶月君并不止是在救他,她还有一个人要救。”
“谁?”
“她自己。”
这是一场关于自我的救赎。
叶月君必须“做点什么”,不论是什么,哪怕只有一次,她都必须实实在在地为自己的“过失”“做点什么”。至于徒劳与否,不是她此刻会去考虑的事。
人的一生总有那么至少一次的奋不顾,也会有成百上千次的抢救与挽留。
“该怎么做?”慕琬看了看从默凉上避开目光的叶月君,“您想用这个小香炉,炼出什么特殊的药,来帮他解开诅咒吗?”
叶月君摇了摇头。
“我想用它把鬼叹藏起来。”
她神色凝重,绝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们表各异,有惊异,有怀疑,没谁脸上明确地写着支持二字。毕竟他们都知道这句话对默凉来说意味着什么。骨剑与默凉早已是一体,破坏骨剑,无疑是要他的命;而将它藏到天涯海角,默凉的灵魂都被动地追随它。
“……你有确切的方案吗?”
到底不愧是山海,也只有他能瞬间回过神,顺着她的话去抓线索。既然她能说出这种分量的话来,一定有可靠的办法。叶月君微微点头,但并不是很坚定的样子。
“香教蛊惑人心的法宝之一,便是这香炉生出的海市蜃景。那仙境似的地方是独立于人间的,与云外镜不同。云外镜的世界依然归属人间,只是个镜像罢了。但若是去过香炉中的幻境,此人就会被生死簿除名。”
“啊……所以回来的人,便受不到那位大人的监视,这才方便他们为非作歹吧。”
黛鸾如此判断,叶月君点了点头。
“但同样,他们的安全也不再有保障。那些信徒,不过是成了那邪教的傀儡罢了。”
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小的香炉,又能赋予人神力,又能制造出仙境,而这些都伴随着巨大的、常人意识不到实则质十分严重的代价。这真是令人咋舌。
“你是要让默凉去那个地方,还是……”
“只把剑放过去。”她说,“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她刚说完,原本安静的小屋里又炸了锅似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终于将先前的顾虑全部倾倒出来了。
“可是该如何用香炉召唤出蜃景?”
“而且谁来把剑送进去?你么?这太冒险,不能因为你是无常……万一回不来呢?”
“那位大人的眼界勘破六道,不论你去哪儿她都知道,可不保证在里面出了意外他愿意救你。外界的人或许是真的无能为力。而且蜃景持续多久,如何控制,这些都是未——”
“万一没用呢?没用是好的结果了,往坏处想,若他直接和剑一同沉睡呢?香炉真的能隔绝二者的联系?”
“你们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吗?要是有什么差错,池梨可要打死我了!”
“啪——”
一阵噪音突兀出现,整张桌子都震了一下。一直不说话的默凉忽然把剑横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剑很长,超过了桌子的长度,他两边的席煜和黛鸾向一旁躲闪。
他们以为默凉生气了,其实没有,他只想让大家先冷静下来。他刚张开口,屋子的主人就敲了敲门,端着一壶茶和几个空杯走进来。
“抱歉,老人家……”山海连忙站起来弯腰接过托盘,“是我们太大声,打扰您休息了。我们一定注意。”
施无弃没有动,但柒姑娘上前搀住了老人。他也说:“您腿脚不好,就别乱走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这就小点声。”
默凉和另外几个姑娘也小声地说着对不起。
“没事,没事。”老笑眯眯地摆摆手,“年轻真好啊,我就喜欢这样闹闹的。这茶是白茶,喝了不影响睡觉的……”
慕琬起和阿柒一并将老人搀回房间休息了。老人还告诉他们哪些房子是空的,被褥在哪儿,拉着她交代了很久。有时她说过的话都忘了,又说了一遍,慕琬只是连连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年迈的老人总令她想起母亲。母亲是没这么老的,可她那有些健忘的况倒是相仿。她老了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还是说,若她再回雪砚谷,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位痛失子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慕琬不敢再想了。从她离开到回来,之前还很吵闹的房间都很安静。她和阿柒进屋后,得知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
默凉同意了叶月君的办法。
“在信中提到什么炼药的香炉,池梨还担心我一时半会回不去……如果能尽早结束就太好了。不论是是否有效,我都感谢您,更不可能责备您。”
“你若是责备我倒好了。”叶月君露出一个苍凉的苦笑,“当然,没有这机会更好。”
其他人都离开这间房子,到门外守着。里面只留下了叶月君和默凉两人。
她轻轻揭开香炉的小盖子。按照她的方法,默凉将无名指按在骨剑的尖上,刺破手指。一滴鲜红色的血落到炉里去了。早已烧的碳火蒸着血珠,空气中很快蔓延出奇异的幽香。虽然他们说不出这味道像什么,但绝不该是血的味道。虽然这气息令人感到很安逸,但叶月君比他紧张太多,心脏跳个不停。
“……我有点困了。”默凉老实说。
他只耗了一点点血,按理说是不可能因失血犯困的。可若是这安神的香气,叶月君怎么依然觉得自己精神抖擞?她不明白,又怕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于是她先让默凉躺上,香炉摆在一边,自己小心地守着。
默凉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虽然是盛夏,窗外的虫鸣不绝于耳,他也不觉得,不觉得吵,只是觉得十分安逸,体轻飘飘的。
他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什么美轮美奂的仙境,只有普通的山,普通的水,入夜了的景色和他住在云外境时无异。置其中,仿佛故地重游。
但这里没有池梨,也没有晓,只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女人,懒懒地撑在桌上。
她有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和猩红的长衣。
“晚上好,小子。”
女人手里有一根长长的白色烟杆。她对着默凉轻吐了一口长长的烟。
默凉抱紧剑,怯生生地问:
“你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