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回:目无尊长(1 / 1)

白夜浮生录 夜厌白 1915 字 20小时前

山海与慕琬跟着晓,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上奔跑着。远远听到水声,或许是接近了河流。脚步声掩盖了其余路边微小的声音,那些动物们从灌木间探出头,好奇地张望。

“梁丘,我想到一件事。”山海说,“墓碑上写的名,应当是迟离二字没错吧?迟缓的迟与离别的离?而不是池塘的池与梨花的梨。”

“对……怎么了?”

“她自己说是后两个字的……这当真只是随意摘取的同音字么?”

“何出此——等等。”

慕琬脚下慢了两步,但很快又跟上了晓。在那一刻她突然回想起一些事,回想起山海说出此话的理由。那首诗,那首雁沐雪随意写下的诗,应当是没别的想法,毕竟在她眼中池梨已经死去很久了。

近慕远归凌寒夜,半池雪砚梨花谢。

半池,梨花。

池梨。

为何她自己随意选的两个字恰好就与雁沐雪即兴抒的诗句一字不差?

两个人一直紧追着面前的晓的背影,依稀觉得知道了些什么。他没有回头,但自然听到了两个人的交谈。一面跑着,他在前面用两人恰好能听到的音量说:

“你们的怀疑不无道理。的确,她一直在暗中注视着雪砚宗。”

池梨果然并非无无义之人。虽说于她亲爹的行径而言,她对雪砚宗没什么感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既然她儿时常与祖父在此往来,难以割舍的心终究是有些。

再何况,她对于母亲的思念自然也能转移于此。母亲一直支持父亲,不论他想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还是寻一处安定的地方柴米油盐平淡一生,她都乐意。她说家人就是家,家人去哪儿哪儿就是家。没有家人的家只是房子,是个空壳。

晓告诉他们这些事后,山海反而松了口气。这便能解释,她注视着慕琬的目光为何有些许复杂,而不仅仅是看到一个在他人口中转述的、相关的陌生人。并且这种感是正面的,她一定愿意帮慕琬。

晓领着他们,将他们带到一处林子。这一带慕琬已经比较熟悉了,她儿时住过。那时候这一圈都是大家盖起来的小房子,结果她没住多久,在多雨的季节里有几座老房子垮了。池梨他爹,也就是慕琬的师父刚接手这里时,很多东西已经缺乏维护,毕竟在他父亲年老发昏时已经很少组织什么了。那之后,他重新挑了一块地方,自掏腰包找人重建了一片连着的房子给大家住。再后来资金有了些许起色,陆续换了两次地方。最后的地方晓说是给那些歪门邪道住去了,弟子大多集中在新修的楼里。火烧以后,不得不搬回过去的一处旧址直到修缮完成。之后又说加强巡逻,把旧址给了外人,一些排不上名号的弟子也与他们为伍。或是被同化,或是被欺辱。

“乌烟瘴气。”慕琬暗骂。

“是很乱。势力分化严重。要么都亲近他,为他所用,要么是敢怒不敢言。我料定池梨这次回来,定能拉拢人心。”

山海看了一眼晓,言又止。晓知道他要问什么,接着说:

“她带着云外镜回来,自然是有说服力的。若还有人不信,我们还有别的法子。”

晓说这话的时候神神秘秘的,看上去像是有什么压轴戏般。慕琬倒不在乎这个,他们若有办法那自然是好事。现在,他们来到的是慕琬小时候最早落户的地方。那时候没这么多规矩,谷外的亲友探访都可以一起住,母亲也来过。但现在都是些破房子,根本没人搭理,废料与蛛网连成一片,十分荒芜。

“他们就把我娘安排在这儿?!”

“不是。”晓继续领他们走,“是你娘亲自己要住这儿的。”

慕琬喉头一酸,说不出话来。

晓走向一间看上去唯一完好些的房子。即使如此,上面也是破破烂烂的,被外面随便用木板、稻草或泥土糊上。她一眼认出这个房子,哽着说,这是她刚来时师父让人给她新修的屋子,所以即使一直没人养护,十几年来也还算能住。

娘也只认得这间屋子。

屋里是亮的,微弱的光从墙壁与屋檐的缝隙流出来。在漆黑的寒夜里像一盏长明的灯。

晓和山海左右都站在门口,同时看向她。她心里竟然有些忐忑。明明这与谷外那座温馨的小房子相比差得太多,但她就像是来到久违的家门口——更早的时候,她爹和她哥都在家的时候。一开门,就能看到那熟悉的、其乐融融的景象。四副碗筷,一桌饭菜。绿菜定有一盘儿凉的一盘儿的,一定有盆不稀不稠的汤。虽然爹在朝中当官,但子过得清贫,不是隔三差五就有的。但这够了,已经足够了。

推开门,比想象的要冷许多。桌上空空的,但能看到晚饭后刚擦过的水痕。单一盏蜡烛在桌上燃着,快见底了,老太太正准备吹灭它。可她刚张开口便愣住了,直勾勾盯着慕琬,一动也不动。慕琬也没敢挪,只是瞅着娘亲缺了一个的门牙,她临走前明明还在的。

“……娘是不是冻死了?”老太太问,“冻傻了,看错了……还是你也死外面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回来看看你。”

慕琬猜自己的脸一定很难看,她极力控制住面部的表,免得一会儿哭出来。她佯装无事发生般,将原本预设的压力全部挡了回去,轻描淡写地说:

“唉哟……”

老人家绕过小桌跑到她面前,上下把她摸了一遍,力气很大,都给她掐疼了,但她哼也没哼一声。她怕再一张口,鼻涕眼泪也一并出来了。

“你怎么今天回来?是回来过年吗?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他们把我接到这儿,让我和一群人一起住,说是你让我来的。你没来,我不信,他们除了白绿色的衣裳,还有穿别的衣服的人,都凶神恶煞的。我不去他们就拉扯我,还把家里都搜刮了一遍,但我们也啥都没有,不怕他们搜……我不认识那些人,不要和他们住,就收拾东西跑到这儿了——我只认识这儿。最后他们也不管我了,我就一直等你。偶尔有人来这儿。主动来的都让我给你写信,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去哪儿啦。无意路过这儿的,我就追问,问你去哪儿,但没人知道……我猜他们知道也不说。娘感觉大家都变了,变坏了……或者冷淡了。”

冷淡的大抵也是为你好。慕琬说不出口。她伸出手,在母亲开裂的嘴唇上触了一下。像是完全干涸皲裂的河,稍微一碰就能掉下土渣。娘生她哥的时候就不小了,如今才年过半百,却分明一副老太太的模样。上一次她头发没这么白,现在却斑驳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在与自己一般高的母亲头上掠过,擦不掉白色,看来不是墙灰。

“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慕琬的神色和语气都开始急了,“你的牙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打你了?是不是?”

母亲连连摆手:“没这回事。他们有的人,凶归凶了点,还不至于和我动手。我在后山那里种了一波菜,一开始锄地的时候全是石头,天黑走路不稳,转给磕掉了……”

“那、那没摔坏吧?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少个牙吃饭肯定是不好的……有人给你药吗?你一定流了很多血,一定很疼……”

“邬远归那孩子赶来看过,让人给我一瓶止血的药粉,一抹就不疼了。但他总是忙,坐不了几分钟就走了。他对你的事也不清楚,说是真不清楚。我猜他也不想瞒我吧……一个人料理门派内外的事,当真是很累的。”

慕琬没吭声,门外的山海看了晓一眼,晓微微点头。

她娘亲接着说:“没摔坏倒是……真的。你娘子骨好得很。就是最近天凉了。远归也不来,我想他一定是太忙了。你不回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太冷了,天太冷了。我想烧火盆的时候得把窗户打开。可这一开窗户,风就吹得我这个头啊就嗡,嗡嗡……像一群蜂子在脑袋里转,没一会儿准头疼。我要不烧,把门窗都闭上,这四处哪儿哪儿都漏风,堵了这边通了那边。但我才不去和他们挤一个院儿呢,他们都坏,还打孩子,对我肯定也不好……还好,最冷的时候快要过去了吧?快过年了,可这谷里一点年味也没有。”

山海在门外听得很不是滋味。

“娘时常想,是不是当时不该放你出去闯……可你这么倔,从来不听娘说话。”

“听,我都听。”慕琬颤着音说,“把眼下解决的事儿解决我就哪儿都不去了……”

“不,你该出去的。你不该被困住。娘随便说说的,你随便听听。门外冷,你让你的朋友进来坐吧……只是实在没什么招待的了。我老了,耳朵还灵着,天天听门口的动静呢。”

山海和晓有些尴尬,进来都鞠了躬以示歉意。山海扯了扯衣摆,四下环顾,觉得自己上比这屋里脏多了,不知道坐哪儿。虽然这里又小又破,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真好啊,琬儿和你们在一起我真放心。你们这次回来,一定有要紧的事吧?”

“的确如此……但首先是确定您的安全。”山海忧虑地说,“您还健健康康的,我们便安心了。只是还有个姑娘,我们得找她……梁丘可以留在这儿,我们去找就好。”

“你是说谣儿吧?”

“是,对!”母亲本攥着慕琬的双臂,她突然反手抓回去,“您知道她在……您知道她过的好吗?她妹妹说是回家了。我本来想让她们接你出去住的,但是出了岔子。对不起,都这么大了,我还是——我什么都不行……”

“哪里的话。”她刮了一下慕琬的鼻梁,“谣儿她时常来看我,只是……”

“只是?”

“只是很久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