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还没到打鸣的时候,施无弃就睁开了眼。
按理说,他这种把赖床当爱好的人,单凭几声鸡叫是唤不醒的,一律当是清晨第一缕耳旁风,心理素质好得很。可吵醒他的,恰恰不是嘹亮的报晓,而是轻到不易察觉的脚步声——很多脚步。
这脚步声并不普通。一般人的脚步声,由小到大,再由重至轻,是一个近了又远了的过程,是形形色色的赶路人。但这不同,这些细碎密集的脚步声与常人相比,本就有些差别,何况他们由远及近,慢慢就停下了。
“山海”他准备一巴掌拍醒他,“醒醒。”
这一巴掌还没下来,就被凛道长稳稳地抓住了手肘。
“我知道。”
“还没进来,但屋顶上有几个。”
“我去叫阿鸾她们”山海快速地整理衣服,“你去看看那对兄妹。这住处应当再没别人了。你要小心别吓到他们。只是这群人……不知什么来头。”
瓮中捉鳖……会是谁呢?
“安心,我料想他们不会刁难那两人,是冲我们来的。大概十几个,都是妖。”
“你莫不是在皋月君面前闯祸……”
“呸,不可能。”
压低声音的两个人还是吵吵嚷嚷的。施无弃出了门,直奔叶姑娘的房间。他本想先敲敲门,但忽然改了主意,试着推了一下,门居然没锁。这丫头心也真够大的——推开门,他发现叶姑娘还睡死着,对这动静没有任何反应。
施无弃稍作思考,转身到隔壁,试着推了推叶临兮的门,也没有锁。
亲兄妹。
且慢……暂时不急着叫醒他们是不是更好?叶氏兄妹性格都十分直率,肯定不会乖乖躲藏,他们醒着或许才难办。若外面的妖怪并不确定屋内除了他们是否还有别人,能掩盖住他们的气息才是上策。毕竟,带着两个人类冲出包围实在有点为难,若让那群妖怪拿着无辜的人作为要挟才最麻烦。
说实话,百骸主并不在意他人的死活,但山海会——想想那个山贼的村子。他不想徒增麻烦,让凛道长啰嗦,于是决定换个对策。
施无弃从口袋中取出一些褐色的粉末,将它们分别洒在两人的床头,点燃,然后封上了所有的门窗。这药粉是他从玉亭姑娘那里顺来的,不仅能让他们睡死一阵,浓郁的香气也能掩盖住他们人类的气息。
等他做完这些事再回去,慕琬和阿鸾也收拾好了,和柒姑娘一起挤在这间屋子里。
“妥了,妖怪发现不了他们。等事情平息,再醒来也无妨。”
山海皱着眉看了看他。
“唔,虽然猜到你或许没什么正经方法……但我信你不会害人。”
“我谢谢你啊。”
“行了,别闹”慕琬焦虑地在屋里踱步,“外面的人什么来头,要干什么?是不是姓施的引来的?”
“什么玩意,怎么又怪我了,你们一个两个的……”
几人又开始拌嘴了。没说两句话,苍白的纸窗外出现了一个剪影。天还未亮,但仍有模糊的、半个身子的影子投进屋里的地面,让人心慌。走到影子前的慕琬停下了脚步,转过头与他们一起看向窗外。
单看轮廓,像是个女人。
“好生热闹啊。”
音调抑扬顿挫,充满了嘲讽的、温吞的女声。
“怎么,一块儿进来聊聊?”施无弃不客气地回敬。
“既然您如此诚心诚意地邀请,我们便不必客套了。”
说时迟那时快,有利物刺向窗子,将纸窗的格子捅出一个大大的窟窿。他们还没反应过来,那东西忽然勾住木制的窗格,连同整个窗户架子都撕扯下来,狠狠地甩飞出去。一个妖冶的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身后都是穿着软甲、带着武器的喽啰。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利器是一个锋利的钩子,十分灵活,从她的长发里伸出来。
不对,那不是从头发里伸出来的东西……那是头发本身。乌黑亮丽的头发编织成蝎辫,长长伸展舞动的,正是那可怕的钩。刚才刺进窗户时,有几缕液体飞溅到桌面上,再转了头,木头的桌面上也出现了一滩焦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烧焦了一样。
“别被碰到”山海厉声说,“有蝎毒。”
“解烟?好啊,果然是施……”
不给慕琬把话说完的机会,一群身手敏捷的刺客便腾身而入。几人迅速抽出各自的武器招架。山海将剑塞给阿鸾,却让她找地方躲起来,自己顺手抄起了拂尘,运用自如,仿佛一把柔鞭,又仿佛一把利剑。伴随着口中念念有词的法术,竟令对方四五人无法招架。
刚接过剑的阿鸾不知所措,解烟却直奔着她来了。施无弃察觉到,却暂时脱不了身,他一手的扇子抵住对方的短剑,另一手向上一抬,柒姑娘从侧方奔向解烟。她虽赤手空拳,手肘与身上却已经沾满了敌人墨绿的鲜血——毕竟,她自己是没有血的。
蝎尾从右侧绕来,缠在阿柒脖子上。虽然明知她没有呼吸,黛鸾还是焦虑地喊了一声。解烟立刻意识到这只是被操纵的尸体,但尾钩依然从她锁骨上方扎入侧颈里,一片刺鼻的味道涌出来,被腐蚀的皮肤变成了黑绿色,十分可怖,伤口还在扩散。
“给爷放小心点,弄坏了你赔不起!”
施无弃震声喊道。这次,阿鸾是被他的反应给吓到了——虽然她早该知道,若是伤了柒姑娘分毫,他一定是会急眼的。
“这么好的胚子给你也是浪费,你若从了阁主大人,能少伤块心头肉!”
“去 你 妈 的。”
单单以内力将面前的敌人推向前,那喽啰一下撞在墙上,却在碰到墙壁前后背提前炸开了血花。一片面积极大的、诡异的绿色血液呈散射状喷在墙面,中间是几乎要嵌进去的小妖怪的尸体。它的复眼也被那股力量推出来,在脱离眼眶时也碎了,黏稠的血从两个空洞里缓缓地流淌,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味道。
施无弃冷眼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眼神比死人还可怕。
阿鸾吓呆了,动也不敢动。在那一瞬间,她甚至在怀疑更值得恐惧的,到底是突如其来的这帮坏人,还是她朝夕相处的友人。
解烟毫无惧色,甚至勾起了嘴角。
“哟,厉害得很呢。我倒要看看,面对自己人,你是不是也下得去这般狠手。”
解烟忽然松开了尾鞭,柒姑娘踉踉跄跄地向前两步。施无弃赶忙冲上前抱住她,就在这时,剧痛从他的肩侧传来,正是与她伤的一模一样的地方。
这次是她的牙。
施无弃疼得浑身一颤,手上却没有放松,仍紧紧扣着柒姑娘。剧痛使他的大脑在瞬间空白了两秒,可接着,他立刻对解烟身后的小姑娘大喊了一声:
“跑!!”
黛鸾怔了一瞬,抱着剑连滚带爬地从空空的窗口翻出身去。
又跑了,唉,又是这样。
但她没办法,只是不断地迈着脚步,迎着初升的朝阳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命。
解烟准备转身追她,施无弃紧抱着阿柒的手忽然勾勾手指,嵌在墙里与其他被两位友人击杀的尸体都活动起来,张牙舞爪奔着解烟去了。
“就你会玩儿策反?”他冷笑出声。
解烟微微眯了眼,发鞭闪电般一闪而过,所有扑来的手下的尸体都被拦腰斩断,七零八落地在地上抽搐起来。
慕琬以伞气击碎了一人的头骨,皱眉瞟了解烟。
“啧,你对自己人才是不客气。”
“拦着她!她要去找阿鸾!”
距离窗口最近的山海忽然警觉,他一振拂尘,上面沾染的绿色血液竟悉数抖落,仿佛化作尘埃般轻盈。他再挥起来,让拂尘卷住解烟的发尾。黑色与白色的丝缠绕在一起,相互拉扯着。解烟不耐烦起来,钩子从拂尘间探出来,一股毒液溅向山海的脸。他下意识地松开手,慕琬的伞立刻被撑开竖起来,如一面从天而降的盾,护住了山海。
当伞面放下来时,解烟已不见踪影。
“她为什么要杀阿鸾?香囊?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慕琬焦虑得要命,除了战斗本能外完全无法冷静思考。若不是眼前还有几个敌人没处理干净,她一定已经急的抓头发了。
“一定和皋月君有关……但我真的不曾说什么出格的话,何况我根本没有提到阿鸾。倒是你们,仔细想想谈判时是否还有什么疏忽?”
施无弃一手捂在柒姑娘眼睛上,使劲向前推,免得她再咬过来。他另一手攥着她受伤的地方,试着用内力将毒液逼出来——他快做到了。
慕琬用夺过的匕首切断最后一个人的脖颈,她丢下它,在地上发出锵啷的响声。
“等等,我知道了!是笑面狼!”
“……笑面狼?”
施无弃架起柒姑娘转过身,表情十分困惑。山海忽然一拍桌子,面色惊诧,就仿佛想起了什么不该忘的事。
“笑面狼不是为了霜月君或是娲堇华而来……他一路都追着我们,是因为阿鸾!”
因为阿鸾是黛峦城城主的女儿。
因为有人想要她的命。
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