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也有十分痴情的人在。
可如何相信他们呢?解烟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与现在的妻子在一起并非本意。或是父母之命,或是媒妁之言。啊,的确有这样的情况存在,但该如何分辨呢?感情这种事啊,若一定要分个先来后到,可就没意思了。
当真愿意为她去死的人,她莫名感到十足的可惜。人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也正是因为短暂才弥足珍贵。他们怎能那样轻率地放弃?更可怕的是,他们真这样做了,这让解烟怎么相信他们呢?就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爱,她怎么相信他们会爱自己?
人类真的很不可信啊。
在她已经几百岁了的时候……她忘记具体的数字了。总之那一天是她的生辰,她突然想到,也许她是可以要一个孩子的。她的母亲大概就是在这个年龄生下了她。她是兄弟姊妹中很强的一个。太过弱小的,就会被母亲吃掉,当做自己的养分。蝎子的母亲就是这样。生育过后她们总是体力不支,若后代之中有羸弱的家伙,迟早也要被更强大的妖怪吞噬,不如不要便宜他们,自己回收了来得更好。
那就要几个孩子吧?吃掉弱小的,留下强大的。反正妖怪的一生很长,她可以体验一下自己不曾有过的生活。但若要有个孩子,她就得找个丈夫,只她一个是没法儿生下后代的。这样的话,她就要好好筛选一下配偶了——首先排除的便是人类。他们什么德行,解烟再清楚不过。就算真的只是借种生个孩子,半妖会遭受怎样的待遇,想想都觉得可怕又可怜。但合适的妖怪,她也始终没有遇到有眼缘的。即便她物色到了合适的对象,对方也因为她长期混在人类之中而疏远她。要知道,强大的妖怪有自己的尊严。
没找个一两百年,她就放弃了,或许这种事真的讲究一个人类口中的缘分。但有天呢,她偏偏就遇到了一个孩子。那小孩是一个花心男人的儿子,初次见面时,也就七八岁吧。在妖怪眼里,这样的小孩与婴儿无异。他的父亲同许多人一样,犯了一些“天底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他的母亲是个心灵脆弱的人,因为丈夫屡次三番找各种女人回家寻欢作乐,不堪受辱在家中自杀了。解烟与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男人理所当然被吃了个干净,反正这样的人也是死有余辜。
不过她进食的样貌倒是被男人的儿子看到了,怪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候解烟吃得很饱,并不打算搭理那个躲在墙角、披着被子又乳臭未干的小鬼。但奇怪的是,看到父亲被妖怪吃了,他一点儿都不害怕。说起来他母亲的死仿佛也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尸体明明就躺在他身旁。这家伙,脑袋是有点迟钝吗?
“娘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说,“娘总说人间之上还有个极乐世界,要什么有什么。她受不了生活的苦,便提前去了。但我还不行,她说我得再等好一阵,等到跟她一样大才能在上头找到她。她说她先去,然后显灵给我呢。”
“骗小孩的,”她说,“哪儿来的极乐世界。”
“我就是小孩呀。”
“我吃了你爹,你不怕么?”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他只知道打我们,如今可算是安宁了。定是我娘显灵了吧?”
“我可是妖怪,跟你娘半点关系都没有。”
话是这么说了,她竟意外地将这孩子带到了身边。她也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兴许是打算当做储备粮,没东西可吃的时候再把他解决掉。看他傻傻的模样,对妖怪没有丝毫恐惧,对生死也毫无敬畏。可能太小了吧?也罢,长大点就不好骗了。此时的她还不知道,日后会为如今突兀的决策悔不当初。
那孩子长得实在是很快,稍不留神就从她的腰一路窜上去,很快在某一日超过她了。也正是在这一日她意识到,这小子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活了许久。大约是她常年混迹在人群之中,实在没有缺衣少食的时候,甚至连带个孩子都绰绰有余。
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因为太快了,她也没能记清。吃吃喝喝的事还是好糊弄的,她从男人那里得到那么多钱,喂一个孩子根本不是问题,他的胃口是那么小。虽然,需要进食的频率也太高了些,可能因为他们寿命很短吧?不过习惯也就好了。再不济把钱给他,让他饿了就自己买点儿吃的去。小偷小摸的事少干,容易给她惹来麻烦。
男孩成了少年,总是太过活泼,衣服总破,个头长得也快。总感觉昨儿个才领他裁过了衣服,今天又要来做了?罢了,她也老需要整些新衣裳的,顺带的事儿。吃的也变多了,好像开支是增加了不少,但也没有多到哪儿去。少年长成了青年,突然就不怎么着家了,好像是自个儿找了什么活计?因为同龄的人都有事可做。好像一开始他是做苦力,后来又学人做生意,买进卖出的。无所谓,她不关心,反正到点儿了这小子又傻乎乎跑回来,把一整天无聊的事叭叭地说个没完,吵得她没法休息。青年到了壮年,好像长了不少本事。他好像很久前就不问她要钱了,现在还会给她带呢。隔三差五还给她带一些金银首饰,很贵呢。该不会是他偷来的钱吧?算了,别让官府抓到就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呢。他说这么久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但黄金是男男女女都喜欢的东西,从不会褪色。买这个准没错的。
然后他就老了。太快了,她根本没留神。
“你的皮一直是这样细腻的。”他捧着她的手说,“和洗衣做饭劳于生活的姑娘都不一样。你也一点儿都没老过。”
“少说奉承话了。啧,你也摸了不少姑娘的手呢,跟你爹一个模样。”
“才不是那回事,我只是看得多罢了。你这样讲,我是会伤心的。”
他的话如此诚恳,眼神如此真挚,解烟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也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瞥,她终于发觉皱纹已不知不觉爬上了他的面庞。这也太奇怪了,总觉得前两天他还……
那他有一天终归会老死吧?到那时她若还没有将他吃掉,是不是太吃亏了?可这么多年来自己好像也没有损失什么。不如说,生活便利了许多,连洗脚水都有人打来。如果这么勤快懂事的仆人突然消失了,自己可能还真不习惯呢。上哪儿再找这样好使唤的傻孩子去?
傻孩子……孩子……
总觉得这孩子还没长大呢,怎么就,老了?
时间真是快得不可思议啊。可是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分明还算个傻丫头呢。话又说回来,真是奇怪,自己出生后没几天就离了母亲,时至今日也几乎不剩任何与母亲相关的记忆,她到底是怎么给这储备粮又当爹又当妈的?仔细想来这臭小子也从未叫自己一声妈,那尽了当妈义务的自己,是不是能像人类一样骂一句白眼狼?但也罢了,她也没将他看做亲儿子,不亏。充其量就像宠物一样。可能也正是因为像是猫猫狗狗,她才能轻松把他养到今天吧?高兴了拍两下,不高兴了骂几句,没什么负担,也不需要回报。有些地方实在饿极了,杀自家的狗吃肉也是常事。
但也从来没到这种时候。
荒山野岭饿极了的时候,她当真袭击过人类,还有弱小的妖怪。她捕猎时很凶恶,双手化作妖物的利钳,头发能伸出毒针来。那模样实在可怕,但这小孩并不这么觉得,还觉得“很帅很有意思”,搞得解烟也不明白他都在想些什么。
第一个知晓并接受自己身份的人类,竟然是这样一个家伙。这样一个家伙,竟然有能耐给自己盖了座小楼,让她也有了安身之所。不过,她是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她的美貌太明目张胆,易惹是非。经常换地方,也方便打猎。但这小楼就一直杵在这儿,反正地契就在他们手中,谁也拿不走。
后来变成男人的男孩走不动路了,就自己歇在里面。真是怪了,承诺好给她的东西,他自己怎么就理所当然地住进去了。他还承诺过许多,解烟都记不清了。唯独有这样一句话,她记忆犹新——即便几乎所有男人都这样说过。
“我会永远陪着你。”
从小说到大。
说到死。
然后就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他,也没有什么陪伴了。
人类啊,尤其是男人,尽是些满口谎言的家伙。
“你们人类啊,一个两个,都是骗子。”
她说完自己的故事后,兴致缺缺地冲着听众摆了摆手。她还说现在不饿,并不想吃她。识相的话,就快点从她的小楼里滚出去吧。
“可这方圆百里早就没有一户人家了。”女人说,“你明明是知道的吧?这楼在广袤的平原上看起来孤零零的。你也是,孤零零的。妾身看着着实可怜,便前来造访。”
“你们人类又懂什么呢?再乱说话,当心我真吃了你。”
“的确懂一些妖怪不懂的事吧?可是呀,我长得兴许不那么令你有胃口哦?”
在看到那张被蛊虫蛀得千疮百孔的面庞之前,近千年修行的解烟当真以为,这位访客只是个寻常的人类。
她原本好不容易才决定,再也不轻信人类的什么承诺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