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钟鸣鼎食(1 / 1)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3549 字 10小时前

从此无心爱良夜第一百二十四章钟鸣鼎食从此无心爱良夜第一百二十四章钟鸣鼎食:、、、、

叫娘亲大人揶揄的眼神一迫。

左光殊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支支吾吾。

但支吾了半天,也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楚玉韵长公主却盯着他,歪头垫脚地瞄过来瞄过去,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失落:“也没有什么印子嘛。”

左光殊又羞又恼:“娘!你说什么啊!”

熊静予发现了新世界一般:“嚯!你果然已经懂了!”

又故作哀伤地叹息:“唉,孩子真的长大了。娘却老了。”

“老什么啊。”左光殊没好气地道:“对神临修士来说,活个几百年……”

声音戛然而止。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对神临修士来说,只活个几十年,也是很正常的。

比如他的父亲。

比如他的兄长。

超凡的力量,也意味着超凡的责任,和超凡的承担。

有些人之所以不能够安稳活到寿限来临,是因为他们把安稳,给了身后的人。

“说起来。”搀着娘亲的手臂,左光殊道:“我记得凤纹眠花蚁最喜欢的食物,是金羽凤仙花吧?”

“是呢。”熊静予很配合地道:“齐地的名花,每年都要花大价钱去买一些。”

“近年买得少了?”

“好像是他们产量也不足。能够分给咱们这边的也不多。”

“我记得咱们是定了额的,而且每年的钱也不少给呀。”

熊静予笑道:“花虽然送得少了,但是价格涨得多了呀。”

“那还真是叫儿子感到宽慰。”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听说那边也是换人做主了。”

“噢。这样……”

母子俩就这样闲话着,慢慢走在阳光下的小径上。

时间有时候是静止的,有时候也很真切的流逝。

有些伤痛无法触碰。

想到一次,流泪一次。

黄粱台。

见我楼。

依然是上次那桌人,只不过这一次姗姗来迟的是楚煜之。

虽然不太亲近世家,但他和左光殊、屈舜华的私交却是不错,经常能来黄粱台蹭个饭。

“来迟了来迟了,实在不好意思。”一上楼来,他就连声道歉。

“没关系。”屈舜华笑道:“反正我们也没有等你,自己找位置坐。”

今日虞国公却没有坐镇黄粱台,众人吃得也随意一些。

依旧是坐在了上次的位置,楚煜之左看看,右看看,忽地叹了一声:“满座公卿啊!”

楚国的公爵之后,齐国的三品高官,的确个个显赫。

瞧他们神光灿烂,吃的是世间美味,享的是顶尖富贵。在山海境得偿所愿……在何处不得偿所愿?

真是鲜花着锦,奢遮人家。

“我可不是什么公卿。”夜阑儿漫不经心地流动眸光:“怎么,被斗昭打散了志气?”

楚煜之倒是没有想到,自己随便叹了一声,就被瞧出了情绪,一时竟有一种夜阑儿十分关注自己的感觉。

当然他清楚那是错觉。

人类最大的错觉,就是“她对我有意”。

尤其当这个“她”,是夜阑儿的时候。

“倒也不至于。”楚煜之笑道:“我早就对我和斗昭之间的差距有了心理预期,现在只不过比我的预期更夸张一点而已……路总要慢慢走。”

“那你叹什么气呢?”夜阑儿好整以暇地问。

“路……太长了啊。”楚煜之道。

楚煜之和斗昭之间的差距,和左光殊屈舜华之间的差距,是一个平民修士,和顶级世家子弟的差距。远不止肉眼可见的这些。

那些有形的无形的沟壑,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努力去填补。

我知道路要慢慢走,可是这条路,真的太长了……

这是楚煜之这样心志坚定的人,也忍不住叹那一口气的原因。

“我也不是什么公卿。”姜望开口道:“几年之前,我还只是一介草民呢。如今自视,倒也没有太大区别。”

楚煜之深深看了他一眼:“姜兄,你不是楚人,你不懂。”

姜望听出了他话里不同寻常的意味,但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但楚煜之却好像被引发了某种情绪,不吐不快,不说不畅。他看着姜望,但又不像看着姜望,只继续道:“楚国千年积弊,皆自世家始!”

这太突然了。

这句话太突然。

这个态度太突然。

此一声,如裂帛响,刀枪鸣,顷刻叫场间变了气氛。

屈舜华端坐上首,面无表情:“楚兄,你还没有喝酒,就已经醉了。”

楚煜之拿住酒杯,紧紧地拿住:“是,我醉了。”

朋友相聚的场合,这气氛真叫人不好受。

和屈舜华在一起的时候,左光殊总是话少的那一个。

但是今天他很罕见的、主动看着楚煜之:“煜之兄,我和舜华都诚心待你。为何你今日要在我姜大哥面前,突然来这么一遭,给我难堪?”

楚煜之沉默了片刻,道:“光殊,对不起。”

他拉开椅子,又站起来,很认真地道:“舜华,对不起。”

他一个个的低头致歉:“姜兄弟,对不起。”

“夜姑娘,对不起。”

“我扫了大家的兴。”

他独自一个人,站在餐桌前,对着满桌佳肴,对着坐着的众人,语气是低沉的:“本来朋友聚在一起吃饭,喝酒,是很快乐的事情。我本来也是抱着跟大家一起快乐的愿望来的。”

“但是我快乐不起来。”

“我很认真地想要和大家把酒言欢,可是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好听的字句。”

他伸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我有口难言,我的心里满是悲痛!”

左光殊极认真地看着他:“楚兄,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总有办法解决。是不是一定要像现在这样……这般作态呢?”

楚煜之与他对视,扯了扯嘴角,又摇了摇头:“光殊兄弟,我不是为自己而悲。不是为自己而痛。”

“你们是否了解萧恕?”他问。

他说道:“我的好友,萧恕。出身丹国的天才人物,为了参与这次山海境试炼,付出良多。我们请动了一千两百名毛民国的战士,堵在中央之山,想要借此跟人谈条件,保住至少一份收获。但是如你们所知……被斗昭一个人斩得七零八落。”

“我不是在这里诉苦,希求同情。也不是想说斗昭如何。技不如人,怨不得谁。坐井观天,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但是啊。”

楚煜之深深呼吸,然后道:“我在出门之前,刚刚得到一个消息。萧恕因为在山海境耗用了大量的资源,最后却颗粒无收,神魂受损……已经被剥离了参与元始丹会的资格。”

“丹国盛行丹道,这个元始丹会,是他们最重要的的盛典。也是培养年轻修士,分配重要修行资源的仪式。”

“萧恕是丹国年轻一辈仅次于张巡的天才,但却被排除在这份名单之外。”

“很愚蠢是不是?很荒谬是不是?”

楚煜之咧开了嘴:“但是丹国资源有限,只给能够一再证明自己的人。”

一桌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丹国张氏的张靖,丹国李氏的李宥……”

楚煜之看着众人的眼神,笑了一下:“很陌生是吗?陌生就对了。你们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个用丹药喂起来的废物。”

“十年前的元始丹会,有一颗天元大丹。丹会前的各项考验,萧恕都是第一。最后那枚天元大丹,给了张靖……就是那位丹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张巡的弟弟。”

“张巡开口,谁敢不同意?兄长为了自己的幼弟,当然无可厚非。世家大族的子弟,也总是更多一些底蕴,开脉之前虽然不显,超凡之后一定更有未来嘛!”

“只可惜张靖去年才叩开第一内府,连萧恕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楚煜之摇了摇头:“十年之后的元始丹会,有一枚六识丹,对凝练灵识大有好处。萧恕直接连参与竞争的机会都没有了……”

“因为他被我拉着来参加了山海境,为了准备这一次山海境的试炼,他借用了很多资源……但血本无归。我也没有资源去填补他的损失。”

“我参与山海境的机会,是我在军中大比里赢来的。我用我的刀,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赢得了这个机会。”

“萧恕在丹国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他接受了我的邀请。”

“我们军中有的是同僚,有的是强大修士。他们的是将军的儿子,有的是侯爷的侄儿……但我选择了萧恕。因为这个名额是我的。因为萧恕比他们所有人都强,都更能让我接近胜利。”

楚煜之摊开双手:“但是如你们所见,我们输了。”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我们也有面对这些的觉悟。”

“但是我想,我难免会想。”

低垂的眼帘,盖不住他有力的眼神。

他说道:“为什么那些世家子弟,可以有无数的机会。而我和萧恕这样的人,却一次都输不起?为什么我们输一次,就要被踩到泥堆里去?”

他问:“丹国楚国,有什么不同?”

“今日之丹国,未尝不是他日之楚国啊。你们能够看得到吗?”他看着左光殊,也看着屈舜华:“我为此而悲痛!”

“我不知道丹国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他们那里有多不公平。但是丹国是丹国,楚国是楚国。”左光殊尽量平静地说道:“左氏历代以来,以身死国者,不计其数。往昔荣誉皆不必说,翻遍国史,我左氏鲜血殷红!我的父亲,为国家战死。我的兄长,披甲接上,又奋战而死。将来大楚若是有需要,我左光殊也有赴死的觉悟。溯古而今,我自问左氏并不负楚!”

他清澈的眸子,无法完全的遮掩愤怒:“现在你说,楚之弊,皆自世家始?”

“淮国公府满门忠烈,我当然知晓!我满怀敬佩!”楚煜之诚恳说道:“你左光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不然我怎么会与你结交?”

他站在那里,眉上好像压了一座山。

“左家这一代有左光烈,有你。屈家这一代有屈舜华,斗氏有斗昭斗勉兄弟……我大楚世家,人才济济!可是啊……”

他叹息道:“如果你们没有这么优秀,楚国或许还有救。”

“有救”这个词,实在荒谬。

大楚虽然输了河谷之战,可也仍然是南域霸主,是天下六强之一。一举一动,都能搅动天下风云,还远没有到为它悼念的时候。

可是楚煜之的表情,非常认真。

“光殊,舜华,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是两个庸才呢?这个世界会怎么样?你们会怎么样?”

“我来告诉你们,不会有任何变化。”

“你们依然会享有这么多资源,依然会有这么多机会留给你们。

你们只需要好好的在一起,生个孩子。

大楚三千年世家,有足够的底蕴和时间,可以等待下一代成才。

下一代不行,还有下下一代。

就算连着几代都不行,还可以像项氏一样,找一个旁支扶正。就算有的世家倒下了,吞下它的,也是另外的世家。

这个国家绝大部分的资源和机会,都是留给你们的。留给你们的子子孙孙,一辈又一辈。”

他问道:“可是数以千万计的,像我一样的平民……我们呢?”

见我楼上,众皆沉默。

“朝堂上的公卿也许会说,不是给过你们机会了吗?你楚煜之不是进了山海境吗?自己没本事,怪谁?”

“但就以山海境试炼为例。七块九章玉璧,只有一块,是给我这样的人争取的。剩下六块全在世家手里。可天下世家子有多少,平民子弟又有多少?”

“几个十几个世家大族坐着分饼,数以亿兆计的平民,光着脚丫头破血流地去抢那仅有的一块饼。这就是现在的楚国!”

姜望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楚煜之已经看向了他:“姜兄弟,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努力,说什么奋斗。你的努力和奋斗,只是特例,很多人奋斗一生,也只能吃一口饱饭,求得片瓦遮身。你要是在楚国……走得可没有那么快。”

“哦不对。”他摇摇头:“你与淮国公府如此交好,你会走得更快。看,这就是现在的楚国。真个八方繁华,天下锦绣!”

“楚煜之!你这样说话,太让人寒心了!”屈舜华看着他道:“你可知,光殊今日特地为你带来了元魄丹?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请你来赴宴?你有你的难处,你有你的委屈,可你的那些难处和委屈,难道是我们造成的吗?难道我们不是真心待你?难道我们什么时候轻侮过你,以至于你今日要用这些话来伤人!?”

“所以我说对不起。”

楚煜之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光殊,舜华,我知道你们很好,很真诚地对待我。我完全感受得到你们的真心!但我们身在楚国,我们生下来就已经不同。我以为我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平等地与你们交往。事实上却是你们一直在迁就我,照顾我。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是拿我当朋友,可一再接受怜悯的我,也只是事实上的、世家的附庸。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这个国家有几千年的历史,几千年的历史只描述了一件事——这个国家,属于世家大族,属于你们!”

楚煜之看着他们:“光殊拿出来的这一颗元魄丹,恰恰证明了我说的话,不是么?”

他深深一礼:“为我个人的无礼,为我对你们造成的伤害,再一次向你们致歉。”

“我万分抱歉,可我已决意如此。”

“告辞了,诸位。”

他说完这些,扭身便往楼下走。

来时未饮一杯酒,走时也未饮。

“等等!”

左光殊叫住了楚煜之,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玉瓶来。

玉瓶握在他的手中,自有宝光微芒。

“虽则前路不同,今日见歧。毕竟相交一场。”左光殊道:“这颗元魄丹你还是拿去,弥补了神魂的损失,才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楚煜之的身影,顿在楼梯口。

左光殊是真的拿他当朋友。

而他事实上在楚国,并没有几个朋友。

他选择的这样的一条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注定孤独。

“光殊,我从来都不是针对你,我对你没有任何不满。没有人会仇视你这样干净的人。我也很珍惜你和舜华给我的友谊……但是就到这里了。”

“我们在此割席。”

“你的元魄丹,我不会要。”

“你们的同情和帮助,请不要再舍予。”

“如果我倒在泥泞里,就让我倒在泥泞里。会有人在我的尸体上走过。”

“我要为楚国的平民寻找一条路。这条路,先从我自己开始。”

他不回头地走下楼去。

脚步声一点一点的敲散。

坐了很久的姜望,默然起身。

以目光相送。

见我楼的二楼,收束了幔帐,四面开阔。

人如果久坐高处,也难免只看得到远方。

大楚第一的美人夜阑儿,看着楚煜之离去的背影,眼神略有变化,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楚煜之对她有意,这不是什么秘密。

楚国的青年俊彦里,对她有意的,能够从郢城排到临商城。如果把“青年俊彦”这个限定拿去,排到咸阳城去也不稀奇。

楚煜之也从未掩饰过他的好感,一直表达得很有分寸,绝不惹厌。

所以她也并不介意偶尔坐下来一起吃吃饭,聊聊天。

唯独今日他转身离去,却是没有多看她一眼。

在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面前,其它的都不紧要了——男人总是这样。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呐。”夜阑儿轻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叹是恼:“好好的,就割席了。”

她的笑声被风绕着,化作纠缠心事的丝丝缕缕。

谁也不知,她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我想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坚定他的道路。”姜望收回自己的视线,坐了回去。

这个世界有很多的问题。

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许不止一种。

而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唯一的那一条路。

有些人终其一生奋斗,也只不过是为了实践一种可能。

无论如何,一个有着崇高理想,且坚定为之前行的人,是值得给予尊重的。

这是姜望起身目送的原因。

左光殊握着手里的玉瓶,慢慢坐了下来,倒像是在跟自己解释:“他这一次进山海境,也是赢来的军队的名额。拒绝了那么多人的安排,结果自己也一无所获,还被削弱了神魂……肯定是要受到一些压力的。”

屈舜华白了他一眼:“他这么糟践你的心意,你倒是还替他说话。”

但自己也接着道:“这一次从山海境出来,项北就直接在项氏祖宅闭了生死关,据说决心很大,不破不出。大约楚煜之也需要坚定他的信念吧。”

她说着,自己笑了一下:“所以今天是特意过来跟咱们割袍断义的,毕竟要是再晚一点,你的元魄丹就已经送出去了。”

无论是左光殊还是屈舜华,都有自己天然的立场。

他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生亦公卿,死亦公卿。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们家族几十代人,世世代代为家族事业奋斗,一个个舍生忘死。不就是为了今时今日香车宝马,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这些后人,可以拥有楚煜之所说的“无穷的机会”么?

他们不可能放弃这些。

但他们同时也理解楚煜之的选择。

以楚煜之表现出来的天赋才情,一旦倒向哪个世家,就可以迅速得到扶持。但是那也意味着,楚煜之将成为楚地世家的一部分。

楚煜之这样一个在军伍中走出来的孤儿,不攀附任何世家,以国为姓,坚守自己的道,早就选定了最难的路。

正是因为楚煜之一路走来并不容易,所以他才更知道,那些跟他一样的、从头开始跋涉的人,所需要的是什么。

他们脚下是不同的路,身后是不同的根,在同一个国家,却身处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他们的友情无法长久。

这不是谁的问题。

有时候谁都没有错。

但是如楚煜之所说的那样——

“就到这里了。”

世上所有的离别,总归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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