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绍箕裘(三)
开封府,延津县,廪廷驿
“我出来的时候,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上折子了,东家说也有折子在弹劾二爷你。只是我走的急,没等后头人,后头还会有人接着送信来。东家都安排好了,轮番快马,绝不耽搁。”
尽管知道沈瑞已派人把守了外头,王棍子还是下意识的警惕四下打量一番,打了个手势请沈瑞俯身来听。
他声音压得极低,“东家说,宗藩的事儿,偏偏脚许就踩泥坑里去了,让二爷千万三思,宁可不做,也别脏了自家。”
沈瑞不由神色凝重。
张会这句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叫人抬走力竭的王棍子去休息,沈瑞在房间内静坐良久,才叫人喊来何泰之与幕僚谢先生。
他压低声音把事情说了一遍。
何泰之登时便暴跳如雷,顾及着在驿站中,他强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骂道:“必定是张鏊这兔崽子!待老子回京去,非弄死这孙子!”
沈瑞的愤怒和郁闷比何泰之更甚,因为他早在多年前张鏊没回江西守孝时就曾担心过其会不会倒向宁王的问题。
只不过这些年张鏊也没做出什么来,沈瑞又忙着地方建设,也没空过多关注张鏊。
未曾想宁藩能在这种时候使出这么一招来!
先前因着沈瑞一番操作,朝中已没人什么好意思厚颜吹捧宁府小公子太庙司香了。朝中老狐狸也都看出来皇上的态度了,更不会出头。
这么一来,沈理这样份量的京堂“上书”就相当显眼了,那些被买通的人、装糊涂的人见到这样的“带头人”,自要一拥而上赶紧跟着上书拥护宁府小公子了。
“皇上定是要气得狠了。”何泰之与寿哥也相处多年了,极了解寿哥那暴脾气的。“皇上知道理六哥的为人,不会迁怒吧?张二哥、刘大人(刘忠)肯定也会为理六哥说话的。充其量就是……就是……”
他这话也不知是说来安慰沈瑞,还是安慰自己了。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话。
谢先生望着沈瑞,沉声道:“宁藩此举,也在打击大人。这件事势必会影响到大人在河南的布局。皇上不会不信大人,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人现下须得把宗藩这件事撕掳明白。”
不愧是一直在礼部尚书身边的幕僚,对宗藩的事儿还真是了解。
沈瑞心下暗叹。谢先生此言正中他心下隐忧。
先前朝中对沈瑞的弹劾都是说他妄自朝赵藩动手,引得宗藩不稳。
而这会儿,必是要说他与赵府沆瀣一气,意在“太庙司香”了。
沈瑞当初种种布置,是为了针对宁府小公子在京中的造势。
赵王世子本身才华横溢就具有“可捧性”,又因初代赵王曾谋夺嫡这历史原因,只要寿哥或者说宣庙一系还在位,赵府一系就不可能入选太庙司香。
所以,若论戳宁王肺管子、搅黄“太庙司香”这件事,赵王世子实在是个又安全又有效的选项。
而其实,在沈瑞心底最深处,因熟知未来历史走向,未尝没有将热衷教育、怀有爱民之心的赵王世子朱厚煜作为替代嘉靖朱厚熜的备选的想法。
当然,血脉总归是大问题。
但,当宣庙一系不在位,当朱厚煜更具有“贤君”潜质时,当从仕林到市井都晓得赵王世子勤学好读、爱惜百姓时,在这“德才兼备”“相类孝庙”的巨大光环下,内阁大佬们当也会考虑一二吧。
然现下,若有人就刻意把他沈恒云往阴谋家、野心家里推,不管朝中大佬以及皇上信与不信,只要种下这怀疑的种子,日积月累,积毁销骨,最终不止毁了他,赵王府也难幸免。
而日后,倘若正德这年号真的只能用十六年,届时上位的是嘉靖又或旁人,翻起旧账来,毁掉的可能就是沈氏全族了。
沈瑞站起身,郑重向谢先生和何泰之一揖,“瑞有事想求先生和仲安。”
慌得二人连忙起身还礼,何泰之更是有些不安,因着亲戚关系沈家人都是称呼他泰哥儿的,几时叫过他表字这般郑重。
“二哥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便是,这般,忒也吓人。”何泰之连忙道。
谢先生也道:“大人言重了。”
沈瑞先向谢先生道:“我想请先生去怀庆府见一见繁昌、庐江郡王。”
郑王一系之前便有不少郡王是无子国除的,人丁并不算兴旺,如今剩下的除了求嗣郑王的东垣郡王,便是繁昌、庐江两位郡王了。
这东垣郡王朱祐檡乃是了。”
说话间目光灼热,好似是他张鏊面临能入阁的局面一样,毫不掩饰对权势的渴求。
“我这处处为岳父打算,为咱们沈家打算……”他道。
沈林恼怒之极,大声喝骂:“无耻!无耻之极!你分明是为了自己打算,拿沈家当垫脚石,用尽下作手段,还往自家脸上贴金?!”
父亲还不到五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既有学识又有政绩,不说那再进一步的话,这工部尚书也是稳稳的!
他也与父亲、与瑞叔多次书信来往,深知父亲正是想借工部尚书这个位置,推广瑞叔的一些工程构想,日后若是各地都能兴修水利保灌溉,粮食收成有保障,何愁百姓不富裕,何愁大明不强盛!
可这一切,都叫张鏊这个小人毁了!
沈理却是丝毫没有动怒,凝视了张鏊片刻,方淡淡道:“下晌,我已上书辞官了。”
张鏊好似没有听清,脸上带着些茫然,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沈林讥讽一笑,带着几分快意的回答他道:“你的盘算,落空了,父亲已上书辞官了。”
张鏊如遭雷击,骤然睁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但很快,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腮肉抽了抽,勉强挤出个笑来,强作镇定道:“到底还是岳父高明,这以退为进……”
沈林要被他气死了,张口欲骂,却被沈理抬手止住。
沈理依旧语气平平,道:“皇上已允了。这几日交接完事务,我便带一家子回松江去。沈林暂留两月,待开春,便找一处地方外放。”
说话间,他示意了沈林一下,又道:“你与枚姐儿和离的文书已拟好,聘礼原也是都随枚姐儿带去你家的,清单在文书后头。”
张鏊扭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脑子嗡嗡作响。
沈理竟能使出这招来!!
沈理虽是主动辞官,但落在朝臣眼里,便是皇上怒了要撸了沈理官职,“主动请辞”不过是给他最后的体面。
雷霆一怒,一个尚书都说罢就罢了,还有谁敢顶风上?!
太庙司香这件事只怕再没人敢提了!
他张鏊辛辛苦苦这许久,先头的心血都白费了不说,这桩事没办好,宁王爷那边……
若还是苗先生统管京城事务倒还好说,偏偏,如今是那最是心黑手狠的小李先生坐镇……
张鏊瞳孔骤然收缩,回过神来时沈林已经是将几张纸交到了他手上,他下意识低头,和离二字端是刺目!
和离!
这种时候和离,就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张鏊一张脸寒冰也似,三两下将和离书撕个粉碎,甩手抛在地上,朗声道:“岳父这是何意?”
沈林早便忍耐不得,因防备着张鏊,那和离书也是誊抄了好几份的,当下又取出一份来,狠狠摔向他,骂道:“你这丧德败行的东西,如今还要赖在沈家?速速签了文书!”
张鏊心中忽生恐惧,更大的却是怒意,眼中也冒出凶光来,一脚踹翻身边椅子,“你沈家又是什么清白人家了?!这会儿倒要与我和离!我签了这文书,你转身还好好当你的尚书,只把我甩开!做梦!”
“你们沈家、谢家一丘之貉!当初还不是看中我祖父官运,巴巴上门来订亲!谢阁老想利用人,却连个亲孙女也舍不得,弄个外孙女来,好稀罕吗?!
“谢家沈家,哪个不是只想占便宜不想出力!不然怎会逼死了我祖父!!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帮凶,这会儿装什么圣人!”
听得这番话,沈理也不由怒了,挥手将高几上茶盏砸在地上,喝道:“休要血口喷人!亲事原是你家先提起,你祖父是钻营谋官而不得,与谢家沈家何干?!”
张鏊忽然裂开嘴,笑得端是瘆人,“呵呵,钻营?他钻营什么了?钻营什么了?不过是给你们沈家的另一个状元郎保了媒!”
显见他也知道张元祯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儿栽跟头的。
沈理脸色更是难看,这里不是密室,事涉外戚,他自不能直言张家乃是沈家仇家。
张鏊只当他词穷,一时似癫似狂,指着沈理道:“你们沈家成了侯府的女婿,占尽了便宜,一个两个官运亨通,倒说我祖父钻营?!你们沈家不钻营?!不钻营你这官位怎么来的?还有那沈瑞!才几岁年纪,满朝没有比他贤良的,就他得高位!”
“你没靠过阁老岳父?!他沈瑞没靠过他阁老岳父?!一个两个都靠着岳父,我却靠谁?”
张鏊一脸怨毒,恶狠狠道:“说我是女婿,哪个为我谋划了,我若不去给刘瑾送银子,哪里得保功名?!我寒窗苦读多年,学识文章哪里不如人,凭什么要被一个阉竖黜落?!但凡你们肯为我奔走,我怎么会落下结交阉宦的名声?!”
“和离?还想和离?还想甩开我?!做梦!我告诉你们,如今这些都是你们欠我祖父的!欠我的!”
“沈家欠你的?!好大的口气,你配吗?”忽的,一个清冷的女声自院中传来。
三人下意识向院内望去,却见是沈枚独自一人走了过来,显然她身边的仆妇丫鬟俱都留在了院外。
沈林忙跑了出去,扶住妹妹,不由心疼。
当父亲说出张鏊行径以及准备为他们和离时,母亲气得狠了,几欲晕厥,妹妹却一直是毫无反应,一副心如死灰模样。
偏她这会儿过来了,听到那畜生的狂言,只怕心里指不上怎么难过呢。
沈林赶忙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陪着母亲?少听那畜生胡吠!快回去!”
沈枚轻轻摇了摇头,“母亲,那是心病,我陪着只怕她更难受。”
这一日里,谢氏失掉了引以为傲的诰命身份,又发现自己当初执意给女儿选的姻缘是如此糟糕,哪里承受得住,直接病倒了。
“我过来了结。”沈枚低声道,抬眼便对上了一脸狰狞的张鏊。
沈枚毫无畏惧,凉凉道,“张探花,你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张家也一向看重你这嫡长孙。那你便告诉我,吏部侍郎张大人拿自家最有出息的嫡长孙,却去配谢阁老家一个‘外、孙、女’,图的什么?”
张鏊登时一噎。
沈枚眼也不眨,不疾不徐一句接着一句问。
“张侍郎病重时,张家四面楚歌,倒三番五次来我家要我赶紧过门,图的什么?”
“张侍郎、张夫人相继过世,我被你拖着守孝数年,‘仁义’如你,也没一封书信提一句退亲,图的什么?”
“你张鏊高中探花前程正好时,却未与我家退亲,图的什么?”
“这几年你在京中四处走动,做的什么,哪些银钱过手,真当我不知道吗?”
沈枚语调平平,不似诘问,却是逼得张鏊一个字也接不上来。
然听到最后一句,张鏊眼神骤然凌厉起来,死死盯住沈枚。
沈枚却垂下眼睫,缓缓舒了口气,伸出手指点了点地上那几张薄纸,道:“张鏊,签了和离书,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罢。”
西苑,豹房公廨
张会侯在殿外,脑子里不断转着要回禀的各项事宜,还琢磨着,怎么不着痕迹的为沈理乃至沈瑞说上两句话。
正思量间,里头有了动静,他忙收回思绪,整了整衣冠,等待传唤。
先出来的是钱宁。
这厮见着张会便是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说两句言不由衷的恭维话,毕竟,他钱百户,还是锦衣卫的人嘛,总要对上司低低头的。
实际上那眼中真是明晃晃飞刀子的。
张会哼哈两声,对这个“下属”是连招呼都懒得打的。
随后跟着的,是西苑天梁宫的观主天梁子道人。
老熟人了,张会立刻堆起笑容来问好。
天梁子半点“神仙”架子也没有,和蔼亲切的嘘寒问暖一番,顺手从宽大的袍袖里拿出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来,递给张会,道:“天凉了,这丸子清咽利喉,给大人养养嗓子。”
张会抽了抽嘴角,这牛鼻子,宫里行贿的手法学得恁是纯熟!
就是这爱给人药的毛病改不了!他巴不得这位给的是个行贿的金银锭子呢!
里头传张会觐见了,客气道别后,张会急忙忙奔进殿里。
只见寿哥一身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似模似样的打着坐,一旁小小香炉中青烟袅袅,甚是静谧。
张会一时倒不好开口了。
还是寿哥先撩撩眼皮,慢悠悠问张会道:“那几处,都盯着呢?”
张会忙凑过去道:“万岁放心。”
寿哥用鼻子发出长长一声“嗯”,忽道:“沈理辞官了,朕准了。”
张会一惊,脑子一乱,没能接上话来。
直听到寿哥道:“不愧是状元。可惜了。”
他方猛的醒悟过来,暗道高明,这一招可解了好几处的扣儿。只是,委实可惜了,好好的尚书位,说弃就弃了,这……
张会不敢想太多,忙应道:“臣会加紧盯着各处。”又做了个抓的动作。
“不必。”寿哥却慢悠悠道,“随他们去。”
张会喉头动了动,今儿皇上怎么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都赖天梁子那牛鼻子!
寿哥换了个手势,道:“方才天梁子真人为朕起了一卦。”
张会勉强控制住惊讶神情,没听说过这位还会算卦啊?
“腊月二十三是个好日子。”寿哥道。
张会几乎要笑出声来,这牛鼻子!算得什么卦!二十三祭灶呐,能不是好日子么!特特哄皇上开心么?!
可皇上的下一句,他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他们不是总说青宫尚虚?”寿哥双手合十,神情肃穆,语调却格外轻快,道:“朕便在腊月二十三这好日子,收钱宁为‘义子’,遂了他们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