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六章 田月桑时(四)(1 / 1)

大明望族 雁九 2679 字 19天前

田月桑时(四)

土地兼并是封建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m.x沈瑞前世读史再清楚不过,封建社会从没有哪朝哪代能真正遏制住土地兼并。

当初寿哥自辽东开始清丈田亩,又清查了宗室、外戚、勋贵侵占官田民田、欺隐地税事,进而推行至地方上清查屯田等,沈瑞并没有持百分百的支持态度。

只是如今轮到他主政一方,登州这本就多山少田的地方,实是到了不查不行的地步。

粮食就是生命线,只要田在魏员外这样的大户手中,就等于卡住了登州的脖子。便是登州开海了有了钱,也保不齐有如这两年这般天下都闹粮荒,无处买粮的情况。

另有一桩,也是沈瑞没到山东实地探查便不可能知道的那就是山东之地亩制极为混乱。

明代官方规定五尺为一步(弓),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山东各地不仅丈量土地的弓尺千差万别,就连单位亩步弓数也不相同,别说此县的一亩与彼县的一亩面积根本不一样,就连同一州县里的也可能相去甚远。

这并不是山东一家两家望族大户蓄意为之,而是历史原因造成。

早在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中就称齐地一大亩相当于其他地区的两亩有余。

而北宋末年的方田均税法进行折亩,以及明初的移民垦荒导致的大小亩并存情况,又加剧了亩制的混乱,使之渐成顽疾。

沈瑞不是改革的急先锋,但若他想调动登州百姓种粮的积极性、想让登州市面上有更多的粮食流动、想进一步推广良种良方种植,必然是要解决这些土地根本问题的。

登州,还算是好清革土地问题的,因为这地界并没有什么成气候的大家族。

只一个丛家算得官宦之家,不说丛兰与沈瑞的交情,单说丛兰如今正是被皇上信重,派至延绥清理屯田,他家人便拥护清丈田亩还来不及,又怎敢拖后腿!

至于魏员外这样的货色,实在算不得什么。

如今这厮正撞到枪口上来,还妄图蹦蹦,沈瑞收拾了他也不过是顺顺手的事儿。

沈瑞是不在意了,但旁人却没这样硬的后台背景,却是怕的。

那边会都散了,丁同知仍有些魂不守舍的,颠颠跟在沈瑞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个,这个,大人呐……魏春来,到底是攀上一门贵亲呐。”进了知府宅邸书房,丁同知仍是一脸忐忑,见左右没外人,才低声道:“大人当料到,这魏春来的地,还指不上有多少是张布政使的呢。”

还不知道多少是打着布政使的幌子买的呢。沈瑞心下腹诽,面上一摊手,道:“他既没写在契上,咱们自是不知道的。也断不会认。”

丁同知只剩下抽凉气的份儿,半晌苦劝道:“大人您到底初来山东,还是留一线人情的好。”

他心道这小知府还是年轻气盛,你装不知道就完事儿了?就算张吉捏鼻子认了,将来难道不会给你小鞋穿?

那是右布政使呐,想给个知府找麻烦不是太容易了么!

他之前觉得跟个年轻有为后台硬的上司简直是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

看着小知府锐意进取,他一颗官场老油条的心也活络了起来。

五品是个坎儿啊,多少人到此就封顶再难进一步了,他若是好好跟着这小知府干,没准儿一步就把这个坎儿跨过去了,从此海阔天空了呢!

可没想到,这祖坟冒的是黑烟要焦糊焦糊了啊。

这要是布政使司衙门一双小鞋丢过来,难道就知府一个人穿吗?他也一样跑不了啊。知府到底还有个好老丈人,他没有啊!

他一时想得太多,想得太长远,便着急起来,只觉得满嘴火泡都要拱起来了。

沈瑞却老神在在,摆手道:“丁大人放心,本府有分寸的。明日丁大人只管出个手续,着姜师爷、大于师爷带人去清查魏家等几家的田产便是。”

“大人三思啊……便是要查,是不是也缓上一缓?您也听着了,那魏春来已写信去了布政使司,且等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耽搁什么,也免得若有动静,措手不及。丁同知苦口婆心劝道。

说的倒也中肯,也确实良言。

只不过沈瑞像是铁了心了,笑道:“无碍。丁大人你出了手续后,这城里的事儿还要你继续辛苦。”

丁同知暗叹了口气,见沈瑞转移话题到城市建设,也不好多说了,连忙笑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顿了顿方问道,“牢里那些人,即日便要提到水寨修船坞海港吗?”

那一日泼皮闲汉抓了不下百号人,论起来俱都是惯犯,平时也是横行乡里的,不说无恶不作吧,也是没少祸害百姓。

整顿地方治安问题也早早就在沈瑞的日程表上了,只不过现在抓粮食是程,分成几批。魏家、赵家、陆家、韩家这四家先来。尤其是韩家,去打个招呼。”沈瑞这边说完,看向陆十六郎。

陆十六郎应了一声,又道:“韩家那边都是懂的,必会全力配合大人这边。”

陆家本钱大多投在海船上,余下主要还是商铺,登州所谓的良田比起松江来差得远了,陆家人真有点儿看不上,买的地并不多。

当然,就算是不多,隐匿、良田记作劣田的事儿也不会没有。沈瑞之前定下拟清丈田亩时,自然也告之了陆家。

陆七老爷却表示不会处理那些田产,只留给沈瑞发落,受罚丢面子陆家都认连世交、姻亲、心腹家的田都不放过,方显得沈大人公正无私。

虽说山东陆家是靠着沈瑞才更上一层楼的,但陆七老爷能做到这个份儿上,沈瑞还是领情的。

至于韩家,他们这支原是太祖时自山西迁来的,几经灾荒战乱,韩家族人也不多了。

成化年间韩大老爷的曾祖父发了笔横财,曾回过山西老家寻根,只是已找不到当初族人,因着手中有钱,略一运作,便与当地最大的一支韩姓家族连了宗。

这韩姓家族子弟中倒颇有几个读书好的,几代下来,也出了过二三进士,七八举人。

如今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韩逵就出自这个家族,年纪比韩大老爷大不了几岁,但论辈分,则是韩大老爷的叔父。

自韩逵来了山东,韩家便是孝敬不断,坐实了这亲戚。

只是韩家不如魏家那般招摇,又是做酒楼的,进门都是客,便与各家关系都不错,没有什么仗势欺人的。

若说仗势,也不过是登州府再没有敢在他们酒楼赊账不还罢了。

之所以要同样先清丈韩家的,也是因着他家有布政使司的关系。

只要魏家、韩家都被清查了,不说登州府,至少蓬莱县再无能仗势梗脖子的家族了,清丈田亩也就能顺利推行下去了。

不过既然韩家早早投诚,又卖力的递送各家消息,沈瑞便也先与他们招呼一声。

实际上韩家也不会损失太大,他家虽是登州的老户了,但买的地也不多。

他家除了主要经营酒楼外,也是养船,只不过不是陆家那样的海贸商船,而是养的二十多条大小渔船,海货也是极大一笔进项。

听陆十六郎如是说,沈瑞点头道:“他家是好的。你也去告诉他们,各地八仙车行驿站客栈,还得他们多帮衬。”

这便是同意韩家入股八仙客栈,甚至要与韩家共建客栈了,待登州开埠,必将有大批客商云集,客栈也必然日进斗金。

且八仙车行又是什么背景?这样的好事儿韩家求都求不来的。

陆十六郎笑道:“那俺可要缓缓说出来,别叫韩家老太爷欢喜得厥过去。”

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沈瑞笑道:“你且缓缓说,别真吓着老人家,日后,渔获这块,怕是还要韩家出力呢。”

陆十六郎一怔,随后佯作叹气道:“大人如此关照便是我家都嫉妒了。”

“这可真是得了便宜卖乖。”田顺因跟陆十六郎熟了,开起玩笑来是半点儿忌讳也无,什么都敢说,因拍着他肩膀打趣道:“若这般说,渔船归你们家,商船归他们家,你可乐意?”

陆十六郎便忙作出作揖求饶的样子,又惹得众人哄笑不止。

山东海产颇丰,渔课(渔税)不少,登州便是需缴纳海鱼八千斤、蛤粉五十七斤四两、昆布六斤十四两四钱、海漂硝二斤、杂翎八万九千二百九十八根。

渔课按所征之物可分为本色和折色两类,客体原是征收鱼油、鱼鳔、翎毛,后来便视官府的需要改折其他实物征收,多为金银钞,弘治年间两税赋税中就征收鱼课米,并将其划归在秋粮项下。

这二年山东灾荒,渔课是部分减免,如海鱼,原是要折成金银缴税的,现下全免,算是让百姓果腹。而昆布、海漂硝这类药材,还是要如数上缴的。

沈瑞原就翻看过一些前人的杂记、游记,来了登州后,又看过从前的府志、县志,晓得海产丰富,不乏名贵品种。鲍鱼海参不必提了,宋人庞元英《文昌杂录》还提到了嘉骐鱼,便是真鲷了。

相对于开发登州农业,沈瑞对于开发登州渔业的信心更足。

科学捕捞之外,他还希望能做到科学养殖。

海鱼不好运输,总可丰富百姓餐桌,除了高端的海参鲍鱼瑶柱可制成干货运输出去的,低端的海带海藻也同样可以干制,更有虾皮、蚬子干……海洋就是登州最大的宝藏啊。

当然,有好的产品,也要能运得出去才行。

多山的登州还面临着一个难题,便是陆路运输。

便是开海,有些物资也要东西运得进来、运得出去才行。

要想富,先修路。实在是至理名言。

“……春耕时节,不宜抽调太多劳力徭役,但是想要尽快开海,这陆运也一定要跟上,既有灾民需要赈济,还当以工代赈,将驿路和主要干道修上一修。”

登州受灾情况虽没济南府严重,却也不是没有灾民了,亦不是没有流民逃难到此地,加上有魏员外这种人从中搅合谋利,没有田地可依靠的城中底层百姓也过着苦日子。

无论是城内建设,还是城外修路,只要官府管饭,无论流民还是百姓定是一百个乐意的。

沈瑞看着陈师爷在简单的地图上比划着,同大小于师爷商量着规划路线,心下叹气,这地图,也得再画详细些。

修路总要勘测,到时候让人顺带绘制地图、地形图。登州各州县村镇分布、农业种植分布、路型路况种种他都想知道。

购粮风波之后,府城各大户便都盯着府衙和魏家等几家,静待后续。

知府回衙后,魏员外等人找上门去,又灰头土脸的出来,各家都是。胡御史的折子到了京里,总能搅上一二。”

张吉气恼道:“便是搅起风雨来,这边沈瑞清丈田亩的事儿传进京里,必然讨得皇上欢喜,便是诸大人都恨不得生啖了他,皇上肯护着,便也扳不倒他。皇上……唉……”

这小皇帝,就这么个不管不顾的脾气,做臣子的也没奈何。

沈瑞这奸佞之辈,只知逢迎皇上!

如今这事儿,帮魏家是不可能,登州的田亩丢了便丢了吧,左不过魏家不可能蠢到白纸黑字把他张吉的名字写在契上。

只有口供,沈瑞便是弹劾他,他也可说魏家冒认官亲、招摇撞骗,一推二五六。

想到那些田亩所代表的银子,想到魏家三节两寿的孝敬,张吉也不由一阵肉疼,尤其是胡节这厮以刘瑾的名义刚刚刮了他一笔银子走。

“让魏姨娘的娘家给登州写信。”张吉黑着脸道。

魏家既已废了,那就索性把能榨出来的银子都榨出来。

让魏姨娘的娘家出面去讨银子,魏家这会儿就这一根救命稻草,必然无有不应。

银子在魏姨娘的娘家走一圈,便跟他没半分干系了,皆是“妾室娘家亲戚之间的家务事”。治家不严、内帷不修这等也弹劾不到他头上。

齐师爷点头应是,事到如今尽快把能拿的银子拿到手才是正经。

张吉负手在书房走了两圈,思量半晌,忽冷笑一声,道:“小兔崽子不是有个慈航普度的心吗?好啊,便让众生皆去寻他超度。”

沈知府开仓放粮赈济灾民,那各地灾民自然会闻风而动,云聚登州。

登州能有多少存粮?还建什么朱子社仓呢!

清了田亩又怎样?这个时节刚播种没多久,秧苗才寸许高呢,清了田也变不出粮食来!

当登州满坑满谷都是灾民,成千上万等吃饭的嘴大张着,看沈瑞这小兔崽子还有闲功夫清丈田亩没!

齐师爷笑赞道:“东翁高明!这一个‘赈灾不利’是跑不掉的。且百姓若先前不曾粮领还则罢了,这人心总是不足,先前领了,灾民来了,就没了他们的份儿了,只怕……还是要闹将起来。”

他眼神闪动,“这次若生‘民乱’,不知道还能否顺利压下去。”

张吉嘴角一抹冷笑,道:“那就看他的手段了。他旧日在京中也以善赈灾扬名。到了山东越发进益了,剿匪也在行了。那便,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