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谈(1 / 1)

“小梁爷,季管事是带你去见贵人了?”

季梁跟着季管事离开采购房所在院子时,同屋的就有人注意到。

等到此刻季梁重新回屋,光成就忍不住问了句。

“嗯。”

季梁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应了声,回了自己床铺坐下。

拿起旁边先前未看完的书,再翻看了翻看。

“……那位爷,人还挺好。对咱们这种腌臜阉人也不见嫌弃……而且体贴穷苦百姓,真真是个仁义的,如若……”

光成见季梁模样,也没再接着询问,只是这样说道。

眼里带着一点憧憬。

似乎在憧憬一个圣明的君王,或者憧憬一个安宁太平的盛世。

季梁闻言,重新将又翻看了几眼的书合上,抬起头朝着光成望了眼,

看到了光成眼中的憧憬。

很好吗?太子?皇帝?

似乎光成也同季管事一样,只是觉得换一个皇帝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光叔您也有善心,可怜穷苦百姓疾苦。”

“那哪儿一样,我哪儿一样……”

光成笑着摆了摆手。

“……睡了吧,这些天还有许多事情,指不定明日里又再需要出宫去。”

一直沉默着,这次也没跟光成斗嘴的曹安这时候出声说了句,

然后趴过去,熄灭了桌上的煤油灯。

整个屋子里一下昏暗,月光紧随着透进屋里。

而寒风则是在屋外不时敲着门。

“飒飒……”

熄了灯,没有人说话。

但却似乎整个屋子的人都没睡着。

各有心事。

不时辗转反侧,响起些窸窣的动静。

曹安,光成,各有些激动和紧张。

他们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样的准备,

可是当各种征兆都在表明,可能那一刻就要来的时候。

他们还是各有些踌躇和紧张。

会想到功成,会想到失败……会想到各种阴差阳错,导致功亏一篑。

但同时,又有些憧憬,憧憬将要到来的变化。

现在实在是太糟糕了。

各地流民遍起,为了镇压流民,又要增加赋税,抽丁征兵。

原本没受到天灾的地方,还算好的地方就又遭了人祸。

再有贪官污吏遍地,乡绅豪门欺压,王朝末年几乎必然出现的土地兼并问题。

还加上皇帝不问朝政,求仙问道,玩弄权衡又手段拙劣。

于是恶性循环,天下愈加混乱。

此外还有外敌虎视眈眈,实在是内忧外患。

等到新皇帝登基……太子爷看起来还不错。

应该就能够革新朝政,兼济天下吧?

曹安和光成两人各想着些东西,最后在疲惫乏困中昏沉睡去。

而床铺挨着曹安边上,同屋的另一人。

从来都沉默寡言的刘民,躺在床铺上,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动作过,

但却也睁着眼睛,并没有入睡。

他盯着漆黑的屋顶,不知道想着什么样的心事,

只是偶尔目光有些恍惚,再逐渐咬紧了牙关。

手里紧紧拽着某样东西,像是个陈旧的木牌。

以至于手上青筋暴起,脸上有些狰狞。

明明未曾睡着,却像是在做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

良久之后,

刘民只是长吐了口气,然后将那块木牌垫到枕头下,

依然平躺着,闭上了泛红的眼睛。

“梁爷……”

季梁同样没有入睡,想着些事情。

听到他旁边床铺的边顾翻来覆去几次过后,又安静了一阵,

然后转头来,压低着声儿,喊了他一声。

季梁转过头,看向边顾。

借着熄了煤油灯后,窗外透进的,似乎愈加明亮的月光。

季梁看到边顾的眼里,没有曹安和光成那样的憧憬,

更多的是迷茫。

“梁爷……”

看到季梁转过了头,边顾嗫嚅着嘴再喊了声,

然后有些茫然地低声问道,

“等到换了个皇帝过后,真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真就能天下太平吗?”

这两年帮着季梁给城中流民施粥,做事,边顾见到了许多,所以此刻疑惑,

“怎么解决呢?比如城里的流民怎么解决呢?”

他只是隐约觉得不对,然后想了一圈,觉得可能季梁会有答案。

“我不知道。不过很难。皇帝并不是一定要存在的……”

季梁向边顾回答了句。

边顾眼里疑惑和茫然更多,嘴里重复呢喃着,

“皇帝并不是一定要存在?不需要皇帝?”

“梁爷……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使得耕种者夺回他们田地和收成,使养蚕者能够得其衣,使修高楼宫殿者能居其中。”

季梁浅浅回答了两句。

“可是耕种着的收成还需要交于地主,灾年的时候可能还要将田地抵押给乡绅。”

“那就杀了他们,抢回来。”

“那皇帝呢,皇帝……”

“也杀了。”

“那……”

“杀……”

边顾列举了几个人,得到的都是季梁所说的杀。

“那……那……”

边顾一时结舌,说不出话来,然后沉默下来,

“梁爷,乡绅土地那么多,欺压百姓的那么多。我们杀得过来吗?”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杀。而是领着养蚕织布者,耕种者,修高楼宫殿者,劳作着一起杀。”

“这个世上是穷苦者多,还是不织布却穿罗衣者,不劳作却住宫殿者多?”

“自然是穷苦者多。”

“那怎么会杀不完呢。我站在前面,或许倒下,但后面的人又会跟上来,将我未杀的人杀了。

如此,都杀个干净。”

“农田里,作物是由农人栽种下,又由农人收割。过程还有施肥浇水,皆是。

哪里需要乡绅地主的存在。

桑蚕是穷苦者所养,布是穷苦者所织,只穿罗衣而不事生产者,要来做什么?穿我罗衣,掠夺我劳动之果实吗?”

边顾听着季梁的话,眼里迷茫逐渐褪去许多,亮起些神采。

随后又有些犹豫,

“梁爷,那会不会有穷苦者不那么齐心,人一多,还能那样齐心吗?会不会为乡绅地主所收买,倒戈……”

“自然会,你不可能指望所有人都能目光长远,看到最终的必然胜利……而收买,其实我们拥有的更多,他们实际上永远不可能给更多。

因为,我们就拥有着整个世界,他们给的,原本就是属于我们的。”

边顾有疑惑,季梁愿意多解释两句,

转过些目光,季梁再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边顾,再出声说道。

“不用怕人不够齐心……只要耕种者得到属于他的田地,他就不会再轻易交出去。为此,他是可以杀人的。”

听着这句话,边顾的欲言又止停下,

眼睛愈加发亮,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可行的可能就在季梁这段话语中。

他眼里终于没了疑惑,只剩下清明和确定。

“……梁爷,我愿意为您鞍前马后,做什么都行。”

“不是为我。”

季梁看着边顾有些想通了,打破固有思维的模样,

笑了笑,再补充了句。

“嗯,我明白了,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