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金佛为媒,为我鉴证:我赵樽与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结为夫妇。从此,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阿七,不要害怕。若只得一人生还,何不一起赴死?”
“阿七长大了,该换新鞋了!”
“阿七,爷又骗了你。”
“阿七,我会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好好活着,活够一辈子再来找我。我一直在。”
夏初七头痛欲裂,脑袋上就像被人扎了个紧箍咒似的,疼重难忍,身子也虚弱不堪,似是无力支撑,想睡觉,要安安静静的睡觉,可赵十九的声音却始终在她的耳边上盘旋。絮叨,啰嗦,这不像赵十九。她有些生气,又有些想笑。因为他太像“唐僧”,可转念想想,她又有些开心,因为她耳朵听得见了。
那声音很清晰,一字不差传过来。
她分明闭着眼的,不用看唇形,也能知道,不就是好了么?
情绪微缓,她唇角费力的动了动,虚弱地牵出个笑容来。
“赵……十……九……”
她在喊,却没有人回答她。
等了片刻,耳朵边上静悄悄的,就连赵十九的声音也消失了。
夏初七眉头一拧,觉得有点不对劲,千头万绪涌上心来,她身子一僵,试着睁开眼睛,可上下眼皮却像有万斤之重,好不容易稀开一条缝,却被一束强烈刺眼的光线激得白茫茫一片,她“呀”了一声,再次闭上眼。
这一回,静谧的空间里终于传来“啊”的呐喊。
“快,快叫医生!”
“她醒了,那个植物人醒了。”
医生?植物人,都在说谁?夏初七有点懵。
紧接着,便是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每一下,都似鼓点,踩在空荡荡的地方,似乎还有回响。让她有一种做梦感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有许多人涌了过来,喧哗的,紧张的,很快,她肩膀一热,有人的紧紧扼住了她。
“初七,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很温和,却仿若雷电般击在她的头顶。
顾不得灯光的刺眼,她噌地睁开双眼,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占……色……?”
这两个字,她发音沙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昏暗良久,重逢旧人,她却没有惊喜,没有半分惊喜。在这一刻,她的神智是完全游离的,恍惚的,根本分不清面前是真是幻,所以情绪也极是平静。在占色左一句右一句的询问里,她没有回答,做梦似的目光巡视般看着屋子里的陈设,看着挂在床头上的点滴液体,看着病房里的一切。电视机、沙发、组合柜……一应现代化的房间摆设,冲击力极大的撞击着她的大脑。
这分明是一个高干病房。
她不敢接受这样的现实,惊讶地看着占色,呆呆的,许久未动。
医生和护士在她身上捣鼓着,她有知觉,却像没知觉。
占色紧张的拧了拧眉头,又浮起了笑容,坐在她的床边,又惊又喜的拉住她的手,“不想说话,就不用说话了。睡了这么久,身子虚着,也是真的。你都不知道,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折腾了这么久,才把你给弄醒。”
醒了?夏初七脑子转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占色,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声音极哑,出口的也再不是夏楚那悦耳的声音,“我是睡着了?难道……是我做梦了?”
占色沉吟一下,想着她突然醒转过来不适应环境,微笑着点点头,安慰道,“是啊,你睡着了,睡了好久。现在醒了就好,不要担心了,大家都挂心着你,你们队长今儿才来过,刚走不久。”
醒了就好吗?夏初七偏了偏头,痛苦地闭了闭眼。
高干病房里,年老的主治医生和年轻漂亮的护士们匆匆忙忙,嘘寒问暖,量血压,测心电图,为她做各项检查。可她紧抿着嘴,一句话都没有,看着那现代化的仪器闪着烁烁的红灯,看着头顶的电灯发出耀眼璀璨的光芒,她真的宁可没有醒来,她也永不能相信那只是一场梦。
她僵硬着苍白的脸,红着眼圈,低低问。
“占色,我怎会在医院?”
占色笑着,拍拍她的手,“谁知道你是怎么了?你那天来我家里,拿着那桃木镜研究了一天,然后我去接孩子了你,你就躺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等我回来,怎么摇都摇不醒。好家伙,这可把我给吓坏了,赶紧把你送到医院……可脑部CT做了,神经功能测了,该做的检查一样没落下,还把宝柒叫来为你摸了骨头,就是没有找出毛病,无法确诊。后来,我们请了国外的脑科专家和神经科专家,也没有查清病源,只说极有可能是脑神经系统出错。姑奶奶,你在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这又找不出缘由,差点就请半仙来跳大神了……”
说到这,占色轻笑一声,终是住了口,没有再继续说夏初七昏睡的日子里,她和她的战友们有过的焦虑和担忧,只是无奈地一叹。
“好了,不说那些全都事儿。醒了就好,别的啥都甭想了。”
“占色……谢谢你……不……你们。”
夏初七礼物地道着谢,可神色却极是木然。
她看着占色,无论如何都无法进行这样的时空转换。
睁开眼睛之前,她在金川门前,看赵樽与赵绵泽兵戎相见,看乌仁潇潇命悬一线,看东方青玄与李邈为了她勇杀南军,看赵樽骑着大鸟飞到身边,看他红着眼睛努力她产下麟儿……
下一瞬,她怎么可以躺在医院,面前的占色也这般栩栩如生?
艰难的张了张嘴,她伸出手,“占色,你掐我一下。”
占色一愣,“你怎么了?”
夏初七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占色“噗”的笑了,在她手上拍打一下。
“傻了你?我不是真的,谁在和你讲话?”
手上的触感,温热,真实。夏初七激灵一下,身子僵住了,
刚开始看见占色时,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就像身处异时空里,她无数次梦见占色那样。
可如今确定了占色的真实,她惊恐的发现——占色不是梦,那么,她脑子里关于赵樽,关于大晏,关于异时空的一切才是梦。
只是梦吗?一个个片段,像水波的涟漪,荡漾在她的脑子里。
听着仪器的“嘀嘀”声,她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她与赵樽走过了七年。整整七个年头,从洪泰二十四年到建章四年,他们有那么多的经历与酸甜苦辣,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与花前月下,怎么会就是假的呢?她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想看清楚赵樽的脸,想在臆想中确定他真实的存在。很清楚民,他高冷尊贵的面孔一如往常,清贵冷鸷,如同记忆。
可这样子的他,再没法子出现了吗?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揪着被子,面色慌乱,苍白。
就像被梦魇住了突然醒转过来,呆呆的,不知身处何方……
“不,不可能的。”
脑子里在狂乱的呐喊着,她突然像是失心疯似的,挣扎着推开面前笑眯眯的护士小姐,猛地扯脱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跳下床,光着脚丫子就扑向了窗边。
“初七——”占色吓一跳,赶紧过去扶她。
可她却没有动,更没有冲动的跳楼。
她静静看着窗外,整个人傻傻的。
这是一幢高层的医院,窗外的天空,月色皎洁,偶有几颗繁星点缀。这会子似是刚刚入夜,城市里灯火璀璨,一片纸迷金醉的霓虹,现代化的建筑物高耸入云,在月色下泛着一种浅淡的莹光。就在医院的对方,便是京都有名的大饭店,楼下,是川流不息的汽车,独属于国际化大都市的景致,浮在她惊诧的眼球上,让她扶着窗户的手臂,微微颤抖不停。
“不……不可能。”
听她喃喃,占色扶住她,不明所以。
“怎的激动成这副模样儿?医生还没检查完,来,咱回床上躺着。”
夏初七没有动弹,也没有力气挣扎,她只是手脚哆嗦着看着面前的一切,除了面容呆怔以外,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一样苍白的脸,一样无神的眸子,一样发白的嘴唇,一样齐肩而凌乱的短发。
“初七……初七,在想什么?”
占色的呼喊,拉回了她的神智。
“我在……原来我一直在。”
她闭了闭眼,颓然地倒在病床上,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一切都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诡异的梦,一个她不想醒来的梦。
赵十九是假的,宝音也是假的,东方青玄更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这样的认知,让她身体似有剜心般的疼痛。
嗓子眼堵塞着,鼻子酸涩着,她却哭不住半滴泪来。
大悲无泪,大伤无言,她知道,她不能哭,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分担她的疼痛,也不会有人理解她的感受。湿着眼眶,她的目光从病房雪白的墙转向黑乎乎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外面的暮色,又转回头来,强自镇定地看着占色。
“亲爱的,我睡了有,有多久?”
“算算啊,差不多七个月。”占色唇角仍有笑。
“七个月?七年……”夏初七恍惚着,低声喃喃,“原来现实的七个月,就是梦里的七年……可为什么有这样的梦……为什么……”
她的反常,终于让占色产生了警觉。
眼睛眯了眯,她俯身下来,定定地看着夏初七的脸。
“初七,你哪儿不舒服?脑子疼不疼?”
夏初七藏在被子里的身子微微一缩,摇了摇头,有些不敢接触占色温柔的眼,却又摆脱不了关于梦境与现实的束缚与折磨。轻声的,她忍不住,又问:“占色,你相信一个人有前世今生吗?”
“前世今生?”占色怔住了,“啥意思,不行,我得找脑科医院来。”
“不,不要。”夏初七抿了抿干涩的唇,阻止了占色,轻轻叹口气,看着她见鬼似的表情,心里的绝望与恐惧在一点点加剧。
“你可是不信?呵,我都不信,又如何能让你信。”
她明显不同于现代人的语感,怔住了占色。她没有回答,或者说她还来不及回答,夏初七就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几乎带着恳求的换了话题。
“占色,镜子呢?那个桃木镜呢?”
占色目光里的疑惑在加剧。
但她没有多说,瞥了夏初七一眼,便掀开了她的枕头,从枕头下掏出桃木镜来,塞在她枯瘦的掌心里,“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喜欢这镜子,昏迷过去了,还死死抓住不放。我好不容易才从你手里抢出来的。后来治了那么久,看你还是不醒,我就……”不好意思的笑笑,她接着道,“就有点迷信了,听人说镜子会摄魂,赶紧把它放你枕头底下,盼着把你给招回来。”
夏初七顾不得听她说什么,只是紧紧抓住桃木镜。
看着它,看着镜子里完全不同于夏楚的面孔,她惊慌失措地抽开了镜柄。
镜柄里的那一把小刀还在,桃木镜也还是桃木镜。
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变化,唯一的不同的,她不再是夏楚,只是夏初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嘴唇颤抖着,她梦呓般反复喃喃,那只握住桃木镜镜柄的手背上,由于激动和用力,青筋都鼓胀了出来,一条条好像蚯蚓,憔悴得令人心疼。
“初七,初七?你到底怎么了?”占色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温和的安抚。
“占色……”夏初七轻轻侧头,看着她,目光迷茫一片,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似在逆流。她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她的生命中流失,永不再来。
而命运就像给她开了个玩笑,在梦里给了她一段痛彻心扉的爱情,却给了她一个极度荒诞的结果。原来,只是梦,只是梦而已。赵樽也好,赵绵泽也好,东方青玄也好,大牛哥,菁华,晴岚,李邈,哈萨尔……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那真的只是梦吗?”
看着掌心的桃木镜,她似幻似真的喃喃着,麻木的脑袋刺痛。
窗外的夜风,温柔得拂了过来,吹散了她的头发,就仿佛是赵十九的手,带着清幽的兰桂清香,在慢慢捋顺她的头发。
太真实了,那实在太真实了。
敲了敲脑袋,她强自提神,问道,“占色,今天是什么日子?”
占色静静注意着她,“十月二十八日。”
她又问:“农历呢?”
她什么时候关注农历了?
占色瞥一眼她古怪的视线,低头查看手机,“九月十六。”
夏初七目光一凉,“九月十六?与金川门之变同一天。果然是梦吗?”
占色越发觉得她奇怪,“你这梦做得,什么金川门?丫是梦到南京了?”拍拍她的肩膀,占色低下身子,笑吟吟的调侃,“老实交代,梦里有没有肌肉猛男?”
换以前,夏初七肯定与她对侃。
可今儿,她神色木讷得,搓了搓额头,还在自言自语。
“血月食,桃木镜……与血月食可有关系?”
占色听她胡言乱语,叹口中气,走过去关上窗户,回头微笑道,“今儿是有红月食没错,可别人不懂,难道你还不懂吗?亏你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那些传说都是骗人的。行了,你就乖乖的消停会儿吧,让人听见,还以为你中邪了呢?”
明亮的灯光落在占色的脸上,她说话时的嘴一张一合,她眉梢轻扬,唇角微勾,每一个动作都生动而逼真,却让夏初七很想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在梦里,她觉得自己与赵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如今看着长发飘飘,穿着时尚连衣裙,化着淡淡的妆容,高贵漂亮得极有时代感的占色时,她却可悲的发现,她与占色才不像一个世界的人。她的心已经偏离了这个世道,却无法向占色诉说梦里那些仿若真实的场景,无法告诉她那些金戈铁马与烽火狼烟,更无法告诉她,自己遇到过那样的一个男人,疼她,宠她,待她如珠如宝,也遇到过一群那样的人,与她是朋友,是敌人,与她一起经历了那样一段传奇似的故事。
她不能说出来,人家会把她当疯子。
白惨惨的灯光下,她清瘦的脸,白如纸片儿。
占色心疼地安慰着她,“别想太多了,先把身体养好,都等着你归队呢。上回你接诊的那个野战军二毛二,看上你了,请阵子来医院瞧你,碰见你叔伯,赵先生觉得小伙子人不错,让我张罗着给你做媒呢。”
归队?野战军中校?
一个个信息砸入大脑,夏初七想到那身军装,却宛如隔世。
目光涣散的盯住占色,她苦笑,“占色,我怕是归不了队了。”
占色抿着唇,奇怪的望着她,等待下文。
可夏初七呆呆看着灯火,神思早已飘荡不见。她的脑子里没有二毛二,没有归队的概念,她看见的是晋王府门前的大石狮和“文武官员在此下马”的石柱,看见的是那个男人打马过来,黑色滚金边的大氅迎风袂袂,看见的是他的手,执了她的,一同走过小雨沥沥的芭蕉林,走过大雪纷飞的漠北荒原,也看见了他的书房里,一个棋秤,一壶清茶,两只棋筒,那个叫夏楚的女子拎着白子在笑,她的面前,坐了一个面色冷峻,蟒袍玉带,眼神温柔似水的高贵男子。
赵十九……
赵十九……
默默念叨一遍,她嘴角微动,还是不肯相信。
抚着桃木镜的背面,她抬头看向占色,又问起了自己的疑惑。
“占色,你那个桃木镜是哪里来的?”
占色看她的注意力还在镜子上,不由拧眉发笑。
“初七,你再这样,我真要给你请大仙儿来驱邪了?”
夏初七也在笑,不过,是红着眼圈苦笑,“是,我中邪了,迷上了桃木镜。”
占色轻轻一叹,拿她无奈,笑道,“那桃木镜是我父亲的遗物。”
夏初七与占色同为金篆五术的后人,对她父亲的事情也知道一些。那是一个在国内都有名气的老和尚,不过,他却已经过逝了。夏初七不免遗憾,浑身上下都像不得劲儿似的,除了疲倦,还有无力……
“占伯伯故去了,这便找不到出处了么?”
听见她文绉绉的语调,想到过世的父亲,占色搓了搓脸,呻吟一声,怀疑是自己中邪了,“我服了你了,怎的睡一觉醒来,说个话,搞得像古人似的?”
“……”夏初七抿着唇,看着她不敢再说话。
占色笑了,“得了,算你运气好,我父亲早年便有收藏古董的习惯,出家之后,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不仅如此,他吧还有一个嗜号,每寻找一件珍品,就会细心地为它贴上标签,备注上年代,来源……”
夏初七眼皮一跳,神经活络了,眼泪都差点乐出来。
她激动地扑过去,紧紧抓住占色的胳膊。
“快,快告诉我……镜子来自哪里?”
占色今儿完全摸不清这姑娘的情绪,无奈之下,只得反握住她的手,双眉微皱着,出声安慰,“好久没有碰那些东西,我得回去查一查。初七,我说你先休息好不好?你这样让我很头疼也?”
夏初七眼波微敛,松开了手。
“哦,那便劳您费心了。”
“……”听她这样讲话,占色要崩溃了。
可夏初七却像流离在现实之外,“亲爱的,越快越好啊。”
一段时光,一个梦境。
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夏初七仍是弄不清真假。
三天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合眼,只要一闭眼,满脑子都是赵十九,还有她的宝音和那个不知是儿是女的婴儿……三日子后,她受不了那样的折磨,吃强撑着起来吃了些东西,一个人去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
拿着自己的手机,拎着自己的包,她走出医院的大门,再一次融入了那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看街上的姑娘穿着时尚的秋冬装,吃着零食,挽着男友的手大步走过斑马线,她头痛欲裂,几乎失控。
纸醉金迷的城市,是属于现实的。
那些高远旷古的景致,真的远离了她的梦。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黑下来了,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污染上这个城市的上空,充满了阴霾。她呆呆地提着包,走过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中间,在《小苹果》炫酷的音乐节奏中,坐在了街角的石凳上。昏黄的路灯照着她的脸,白苍苍的毫无血色。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石头上静静抠着,抠出了血痕都不自知。
霓虹闪烁,热闹非凡。
这样的城市,是她在梦中时,常常想念的。
可是如今坐在这里,她却像缺失了什么……不,是缺失了全部。
抬起头,她望住远方那一颗像极了星星的灯,低低喃喃:“赵十九,你真的没有存在过吗?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可是,你若在漠北,我能去漠北找你,你若在辽东,我能去辽东找你,你若在京师,我便去京师找你。现如今,你却偏在我的梦里,我能去哪里找你?”
“不,就算是梦,我也要找。”
在边上几个人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中,她腾地起身冲了出去。
自从入伍加入了红刺特战队做军医,她就一直住在部队宿舍。这些日子在医院里治疗,她的单身宿舍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打扫过来,窗台上,桌椅上,床铺上,到处都是灰尘。但她就像没有看见,在营里一群人关心的询问与惊诧的置疑中,发疯似的冲到了里屋,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接上电源,打开了百度。
她输入:穿越……
跳出来的是一大堆穿越网络和电视剧。
她输入:时空。
跳出来的是各种看不明白的三次元解释。
她输入:大晏。
跳出来的是北宋词人晏殊。
她在网上胡乱的寻找着,甚至输入了百慕大,海底金字塔等等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来寻找蛛丝马迹,可惜一无所谓。但她却发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个世界太大太多,有着许许多多离奇得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事儿。
最后,她累了,外面的战友还在庆祝着她的苏醒,可深深的无力感却逼得她疲乏地趴在桌子上,强压心里的悲凉,想要再次沉入那个似幻似真的梦中。
可没有用,莫说她不好深睡,便是睡着了,便是梦见了,醒过来还是现代化的天地。拿着桃木镜,她翻来覆去的看,凭着自己的记忆,重复上一次陷入梦中的动作和说过的话……可不论她怎样努力,仍然还坐在宿舍里,什么都没有变化,她还是夏初七,也再无法去那个梦中的异时空。
夏初七变了。
红刺医疗队的战友都在议论,说她从苏醒过来,整个人都变了样子。
沉默寡言,时常拿着个镜子发神,唤她也常常没有反应。
夏初七知道自己的样子,会让人发悚。
她也想过改掉,可她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这样子的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做特战队的军医完成任务了。
尽管队里没有赶她,但她还是在苏醒过来的第七日,主动打了报告,申请退役。出于安全与她身体状况的考虑,领导很快便给了批复,上面只有几个字:同意,好好休养。
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行李,她搬出了红刺特战队的宿舍。可是,走出营区的大门,她悲哀的发现,在京都这个大城市里,她没有住房,似乎也没有安稳的地方可去。工作了这些年,她的银行卡上有些积蓄,可以够她生活几年,但那也不能带给她实际意义上的安全感。
没有赵十九的地方,一切都无意义。
无家可归的孤独感与沮丧感,让她顶着阳光,提着两个军绿色的行李包,看着天,站在营区的门口,久久不会动弹。
“吱——”
一辆红色的Maserati停在面前,轻轻按着喇叭,笑眯眯看她。
“初七,上车。”
夏初七半眯着眼,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
“占色……你不欠我的,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瞧你说得,咱姐妹儿的感情,就这么生分啊?”实事上,对于占色来说,像夏初七这样一个在医学领域有着长远发展的军医,搞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又是在她家里出的事儿,她还是有些愧疚的。更何况,她们同为金篆五术的后人,继承了祖宗传承上千年的东西,这种关系,虽没有血源那么近,却也不比血源关系浅。
“还是不了,我随便找个房子住着。”夏初七并不动弹。
占色蹙了蹙眉,在阳光下观察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短短七个月的时间,这姑娘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以前的夏初七活泼俏丽,大大咧咧,天塌下来了都不怕,整一个军营女汉子。如今的她,就像少了些什么……对,没了灵魂。虽然她站在那里,却像一个行尸走肉似的,三魂六魄都离了身体,与人交流的只剩一抹游魂。
叹了口气,她笑着施出杀手锏。
“你不去我那里,是不想知道桃木镜的来源了?”
夏初七目光一亮,顿时恢复了活气,“你找到了?”
占色笑着点点头,下车打开后备箱,帮她把行李塞进去。
“初七,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有权家人,还有你叔伯……”
“谢谢。”夏初七呆呆的,心神早已飘走。
根据占色的和尚父亲占子书记录,桃木镜是他在鄂市伊金霍洛旗的一个古董店里买来的。当时,他一眼相中了这面桃木镜,那个古董店的老板并没有收她的高价。不仅如此,反对他的慧眼识珠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动,以超低的价格转手给了他。大抵因为“惺惺相惜”,这记买镜的记录,他写得很详细,事后却没有对桃木镜的生产年代等做过鉴定。
有一点线索,总比没有好。夏初七从占色家出来,托以前医学院的同学找了个相熟的鉴宝专家。那个专家对着放大镜左看右看,分析说,像桃木的材质与作工像是明初的东西,但镜面却分明是有了玻璃之后产生的渡银的玻璃镜子,那个时代不可能有这样的生产技术……
于是乎,专家最后用不怎么友好的眼神瞄了她一眼,给了二字鉴定。
“赝品。”
夏初七急慌慌道,“那万一是现代人穿越过去发明的呢?”
专家抚了抚没了头发的“秃顶”,古怪地瞥着她,静静地离开了。
又一次被人当成疯子,夏初七欲哭无泪。
左思右想,她决定去鄂市。
一来是想找那个古董店,二来因为鄂市离阴山很近。
对于阴山,她有着一种极为特殊的情感。
不管她那个梦是不是真的,她都想去看看。
脱下了军装,成了无业游民的她,做什么事都方便。当天晚上她在携程订了机票,次日大早赶到京都国际机场,直飞鄂市,再转车到达了伊金霍洛旗。这里是一个旅游地,地处呼市、包市、鄂市的“金三角”腹地,有着湛蓝的天空与清新的空气。终于靠近了阴山山脉,呼吸着不同梦境里的空气,她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什么是梦,什么是醒的错觉。
那是一家叫“墨家九号”的古董店。
有点奇怪的店名,有着古色古香的门头,还贴了一副笔风遒劲的楹联。
“夏鼎秦砖传千古,墨家九号觅良缘。”
千古良缘?轻呵一声,夏初七喜欢上了这副楹联。不仅因为那副字的字体,让她有点似曾相识的即视感,也因为对古董店的老板有了好奇心。
据占子书所写,古董店的老板是一个年轻不大的姑娘。
可夏初七推开厚实的实木门进去的时候,接待她的却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清瘦小伙子。他年纪不大,脸上有个这个年纪的男人特有的红疙瘩,样子有些腼腆,说起古董来却是一套又一套,有模有样。
夏初七仔细一问,原来是考古专业科班出身的。
这间店以前的店主,与他原来是同学,虽然他没说,可夏初七看得出来,这家伙一定是那位姑娘的追求者。夏初七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桃木镜。
“老板,你帮我看看,这个是赝品吗?”
小伙子戴着眼镜的眸子,微微一闪,接过桃木镜,仔细端详着。
“不是赝品。”
夏初七面色一喜,接着追问,“是什么时代的东西?”
“这个……我也不知确切的朝代。”小伙子腼腆的笑了笑,推了推镜框,支支吾吾地道,“要是换了以前见到它,我肯定会回答你,它是赝品。因为这个镜面的工艺,几乎可以与现代艺术品媲美了。但是……”说到此处,他略为迟疑,似乎有些不想完全说明内情,但在夏初七迫切的目光盯视下,还是道了些原委,“在墨九的收藏里,就有类似的古董。你这面镜子,是不是在这个店里买的?”
“墨九?”夏初七没有否认,只轻声询问。
“嗯。”小伙子点头“就是这个店的老板,大家都叫她墨九。”
“那她去了哪里?”夏初七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小伙子摇了摇头,“我要是知道了,也就不会这么无奈了。这不,我帮她守了两年的店,也寻不到她的人,还找不到她家人。家里把手续都办好了,催着去美国留学。我正准备把店面盘出去,盘给有缘的人,帮她守着店,希望她回来的时候,店还在……”
夏初七是过来人,看得出他寻不到那姑娘的惆怅,也不再深究,只问关键。
“那小哥,你可知墨九收藏的古董,都是哪里来的?”
这一回,小伙子倒是爽快了不少,提起墨九,更是滔滔不绝,“墨九是个奇人,她与我同一个专业,但她上课便翘课,却不会挂科,学识也丰富无数倍。不仅对考古学有研究,还懂得机关奇巧之术,似乎是无师自通的,在我们同学里,就数她能干……”他再次停顿一下,像是不想说,又像是憋了许久终于看到桃木镜有了倾诉的欲望,考虑了一会儿,方才绕过柜台,关上了那扇古色古香的门,朝夏初七招招手,让她去里屋。
年轻男女这样的做法,有些暧昧,普通姑娘不敢。
可现在,便是前面有刀山火海,夏初七也丝毫无惧。
抓过凳子上的挎包,她跟着小伙子入了里屋。
没有想到里面竟是一个储藏室,里面紫檀木的货架上摆放了不少瓶瓶罐罐的东西,还有大大小小无数个抽屉。那些东西,看上去都像是有些年份了,如果都是正品,那墨九可真是了不得了。但如今的夏初七,对钱财没有欲望,加上见识过晋王的家底,这些都不算事。
她拧眉问,“你要给我看什么?”
小伙子笑着看她,招招手,拉出其中一个抽屉。
“你看,这里还有几件与你类似的古董。”
夏初七一惊,凑过去看看,果然里面还有一铜制的镜子,一个花梨木的镜子,一个紫檀木的镜子,外形看上去确实与桃木镜有些类似。
“这些都哪里来的?”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小伙子目光闪烁着,像是犹豫,“都是墨九的。”
对于墨九这个人,夏初七愈发好奇。可惜,如今人都不见了,她又如何能够询问?而且,从逻辑上来分析,也不排除它们真是赝品,是墨九恶作剧的可能。
想一想,她鼻子又有些酸了。
私心底她真的不希望它是赝品。若是赝品,证明她只是拿着桃木镜做了一场镜花水月的梦……甚至可以确定,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爱她如命的赵樽。那只是她相亲不成发的一场花痴。
可是,她到底要醉到什么程度,才能一梦七个月?
“同学,你……想要盘下店面吗?”
看来小伙子把她当成有缘人了,还把穿着休闲服的她,看成了大学生。
夏初七没有那么多的钱盘店面,也没有照看好一个古董店的能力和精力。她只是有些不舍得那些镜子。瞄了一眼小伙子,她低下头,目光轻抚过那些镜子,无意落在了抽屉里的一个笔记本上。
“小哥,这个可以借我看看吗?”
小伙子一愣,想了想,递给了她,“你看吧。”
夏初七是被笔记本表皮上的一个“缘”字吸引住的。
她道了谢,翻开本子,扉页上的笔迹与诗句,再次惊住了她。
“风华笔墨,后丶庭尘埃。便天光云影,不予徘徊。纵三千里河山,忆四十年蓬莱。青丝染霜,镜鸾沉彩。此情长存,此景犹在!”
这个词她记得很清楚,是阴山皇陵惊室墙壁上的字,这笔迹更是她看过无数次的,皇陵里那个盗墓贼……不,元昭皇后的笔迹,与外面的楹联乃同一个人所书。怪不得她先前觉得楹联的字体熟悉。
目光微微发红,她握着本子的双手,几乎颤抖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墨九,更没有见过她的笔迹,若是那一切真的是做梦,怎会梦得那般巧合?
“小哥……”
她目光切切地抓住小伙子的胳膊,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找到墨九?可以吗?”
小伙子挣脱不开她铁爪似的手,惊惧于她龇目的样子,摇了摇头,满面通红。
“同学,我要是能找到她,又何苦在鄂市等这两年?真的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看着他无奈的样子,夏初七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肩膀颤抖着,终于控制不住,有点泪崩。为了尽量多打听消息,她小声问,“小哥,我看你有些支吾,是不是不方便说?比如,墨九她学的是考古,其实她还兼职盗墓对不对?”
小伙子脸腾的一红,“你瞎说什么?墨九不会的。她才不会。”
不会么?看着本上熟悉的字体,夏初七的目光渐渐模糊。她不再相信那是一个梦,而是更加确定,这世上有超自然之力,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它就存在于朗朗宇宙之中……而且她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那个墨九,就是阴山皇陵的总设计师,制作机关模型的元昭皇后。
“同学,你到底要不要盘下店面?”
小伙子看她发呆,还在询问。
可夏初七的世界里,只剩一片茫然。
她拎着包,抓住镜子,拿走了人家的本子,六神无主地走出了“墨家九号”。
外面的光线,依旧明亮,可她却像陷入了一个泥潭。
找不到出路,无法挣扎,还不肯死心与绝望。
“同学,喂,同学,本子,把那本子还给我……”
小伙子追出来的时候,脑子里天眩地转的夏初七,软倒在了古董店的门口。
陷入黑暗前,她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找到墨九,也一定要找到赵樽……”
过了冬月,入夜便寒。
晚来的北风呼啸着刮过京师城的上空,扫去旧时明月,迎来新的星光,抹去厚实的黑幕,陡留一抹剑寒光影划过之后淡淡血腥。
历史翻到了永禄朝。皇帝宝座上的人,换成了赵樽。
一子定乾坤,一剑换江山。斗转星移四载,便换了天地寰宇。有恨的,有骂的,有喜的,有叹的……功过是非,且由后人评说。当下只说烽烟过后,寒鸦声里,历经惊涛骇浪的大晏朝,看似大局初定,有运筹帷幄的永禄帝执耳尔,但骨子里并未真正的风平浪静。
隐隐狼烟,并未全灭。
冬月底,赵樽接到了两份奏折。
第一份,与赵绵泽有关。受洪泰帝栽培二十余载的建章帝,并非简单的人物。南北大战时,他暗地里便留了一手。当初兰子友阵投降,耿三友在泉城犯不查之罪,又三连败于赵樽之手,由此被臣工诟病。
赵樽为了平息众怒,不得不撤了他的职,招他回京。可实际上,他私心里还是信任耿三友的。那厮回京后,便交权卸甲,辞官归田,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淡出了众人视线的人,却被赵绵泽秘密派了出去。大晏幅员辽阔,领土极广,赵樽登基,但并未占领大晏全域疆土。除去北边之外,西南边也有数个军事重镇,屯有约摸数十万人马,分散各地。耿三友拿走的,便是赵绵泽的王命旗牌。
那时,晋军逼近京师,赵绵泽不得不把身家性命押在耿三友身上。而耿三友也不负重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在西南方扯起了大旗,组织起了号称八十万的勤王军队。他曾跟过赵樽南征,对西南边的地势及军队卫所极是熟悉。
只不过,他还是棋差一着。
他还没来得及回援,赵樽便破了京师城,称了帝。
耿三友不信赵绵泽在金川门驾崩,一面占住金沙江一带,往北推进。一面也在私底下寻找赵绵泽。没有皇帝,他手上便是有王命棋牌,也师出无名,做不得体面事。不过,打着寻找建章帝,剿灭逆党,光复京师的旗号,他倒也是得到西南边无数赵绵泽余党响应,搞得风生水起。
此是一份密疏。另一份,是关于北狄的。
时令已至冬月,大抵是天凉难过冬,北狄蠢蠢欲动,在嘉峪关一带,抢劫平民过冬财物,稍遇反抗便杀人放火。北狄几年前曾与南晏订有盟约,平静了四年,如今有了这么大的异动,很大原因与赵樽称帝有关。众所周知,北狄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不是太子哈萨尔,而是六子巴根。当初在通天桥,巴根偷鸡不成蚀把米,被赵樽弄死了,还霸气侧漏的告之众人“要报仇,找赵樽”,这是多大羞辱?之前北狄皇帝暂时隐忍,但余怒也未消,如今赵樽内忧外患,他大抵想乘着赵樽根基未牢,找点事。
两件事,都是令人焦头烂额的大事。皇帝确实不是那么好做的。天下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一步走错,不仅影响自身执政能力,还会影响国力与国运,甚至会遭到后世千千万万代的人指责与谩骂,史书上也永远都是不光彩的一笔。
从华盖殿出来,赵樽并没有去长寿宫。
烦躁之事太多,他不想去见阿七。
他换上便服,领着郑二宝偷偷出了宫。
不过说是“偷偷”,皇城的禁军仍是知晓皇帝出了宫。且不说赵樽挺拔颀长,气宇昂轩,雍容无双,便是二宝公公也有极高的辨识度。这厮长得又白又胖,抖着一身肥肉,跟着赵樽小跑,一路躬着腰,一路腻歪着脸叫“主子爷”,想不被人识破都难。
这皇城里头的主子爷只有一个。
除了皇帝,还能有谁?郑二宝便是典型的猪队友。
不过,赵樽与赵绵泽为人完全不同。赵绵泽永远随和谦逊,看上去仁厚温和好接近,也不会随便处罚宫人,大家都不是很害怕他。赵樽登基后虽然也没有杀过人,但他的名字,他的经历便是一段血淋淋的传奇,若无避免,谁也不愿意面对他,只要看见,就恨不得自动回避三尺开外。所以,禁卫军都低着头,假装看不见。
郑二宝也有许久未出宫,样子也有些欢实。他牵着马走在前面,屁颠屁颠的,一会指着这边的商铺,一会指着那边的茶楼,兴奋得满脸红光。可赵樽骑在马上,半个字都无。他黑眸深深,静静地看着恢复了生机与繁华的京师大街,面无表情,看上去整个人都很正常,其实却没有活气,极不正常。
“爷,咱去哪儿哩?”郑二宝小声问。
“锦绣楼。”赵樽淡淡回答。
“啊”一声,郑二宝惊得忘记了走路,猛地回过头来。
这厮也是倒霉催的,不偏不巧,刚好被耍帅的大鸟撞到脑袋。
“嘶”的呼痛一声,他苦巴巴地摸着额头看赵樽,“爷……您苦了这般久,开窍了是好事儿。可,可,可那锦绣楼的姑娘……怕不干净哩……再说了,若是被人瞧见,也难免会有闲言碎语。”观察着赵樽的面色,他又嘿嘿笑道,“若不然,您老先回去等着,奴才这便去为您安排?您喜欢胖点的?瘦点的?腰细的?胸大的?还是……”
“舌头痒了?!”赵樽拧眉,听不下去了。
“哦!奴才晓得了。奴才晓得爷喜欢什么样的了。”恍然大悟地拍拍脑门儿,郑二宝自以为很懂事的抿嘴笑乐着,又想当然地道:“不过主子,与咱娘娘相似的人儿,怕不好找。”看赵樽脸更黑了,他又一脸贱笑,“不过么,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奴才有心,这么大的天下,找出十个八个的,想来也不难……”
“郑二宝!”
赵樽斜视着他,声音仍然淡淡的。
“主子,嘿嘿,奴才在。”二宝公公小意的腆着脸,笑着凑近。
“再多说一个字,爷便割了你舌头。”
赵樽威胁人的时候,并不会面露凶光,满是戾气。相反,他很平静,语气也很淡然。但是郑二宝却知道,他不喜欢说假,若是真惹恼了他,说割人的舌头便真的会割舌头。
“主子恕罪,恕罪。”郑二宝轻轻扇了一巴掌自个儿的脸,欲哭无泪地扁着嘴巴,“锦绣楼就锦绣楼吧。只要您喜欢,什么姑娘都成……”
他叽叽咕咕地念叨着,前头牵着马。
赵樽也懒得理会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看着前方。
他却锦绣楼自然不是去找青楼的姑娘。
他要找的人,是李邈。
两个月前,京师城破之日,李邈与锦宫都立了大功。但李邈交给他阿七手书的小册子时,曾要求见阿七,赵樽没有应允,她一怒之下,从此便不见了人。后来,赵樽为韩国公府平反昭雪,她也没有过什么动静,更不要说前来谢恩了。不过,尽管她心里有怨气,赵樽却不往心去。他始终记得,阿七曾经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为皇帝,定要成全她的表姐与哈萨尔太子。
可如今契机来了,他却寻不着李邈,只得出此下策了。
这些事,郑二宝自然是不知道的。这大太监天天跟着赵樽,但生性单蠢,并没有学到他的半点智慧。用元小公爷的话说,全身上下除了一个“忠”字,便没了半分优点。但赵樽却说,这便是他最大的优点。
这不,刚入锦绣楼,二宝公公又犯傻了。从姹紫嫣红的姑娘们中间挤上楼,他乍一看见暖阁里坐着的几位爷,眼珠子掉地上便再也捡不回来了。依他的智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人会同时在这里候着他家爷。常混欢场的元小公爷在倒也不奇,可连陈景、陈大牛、甚至东方青玄都在,那便说不过去了。
“嘿嘿,几位爷,都来逛窑子哩。”他笑眯眯打着招呼,那几位原本带笑的爷,却怔住了。当日在重译楼,夏初七便是这般说的。
二宝公公冷了场,不知所措,撇了撇嘴。
“难道奴才又说错了?”
赵樽低头看他一眼,怒其不争,“滚出去!”
“哦哦,奴才这便滚,这便滚。”
郑二宝抖着肥肉圆润地滚出去了,赵樽一声不吭地黑着脸坐在暖阁空着的那张椅子上,看陈景几个人要起身揖礼,抬手微按,沉声道,“在外面不必拘礼。学学三公子,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
东方青玄正优雅地喝茶,闻言斜过妖冶的凤眸,淡淡瞄他,“以前你可常把我当内人的,如今却是生分了?”
赵樽头痛的扫他一眼,似乎没心情与他调侃,揉了揉额头,扫向那几个欲言又止的家伙,“找我何事,说吧?”
他猜得没错,这几个都是知道他“微服出巡”偷偷跟上,且故意提前到达锦绣楼的。眼看被赵樽拆穿了,他们也不觉得别扭,只是笑笑便岔了过去。
寒暄几句,陈大牛与陈景同时起身,朝他揖了一礼,都想要说话。可互相看看,又异口同声,“你先说。”
果然都是姓陈的同家,那样子看得赵樽眉头直蹙。
“坐下吧,可是为了征讨之事?”
没错,这两个人都是为了领兵出战,跑来主动请缨的,当然,追到锦绣楼来了,还有旁的事情。
陈大牛嘿嘿笑道,“陛下就是陛下,就是懂俺。”
陈景婚后性子开朗不少,唇角也是带笑,“果然属牛的,脸皮够厚。”
陈大牛“嗳”一声,双目圆瞪,指着他,“说啥呢?皮子痒了?”
陈景赶紧举手投降,笑道,“不敢不敢,定安侯息怒,且听陛下定夺吧。”
这个时候,杨雪舞刚好领了两个绾着风流髻,身穿半透古香纱裙的小姑娘过来上茶,看了这几位爷们儿,笑吟吟地道,“诸位,我们大当家的说了,她今日事忙,便不来相陪了,大家好吃好喝的玩着,回头账都计她头上。”
词儿听上去客套有礼,其实李邈就是不想见他们。
几个人纳闷一瞬,大抵都知道缘由——赵樽不让她见夏初七。
不仅是她,便是元祐也深有同情。
冷哼一声,他似笑非笑地睨着赵樽道,“看见没有?天禄,你惹众怒了。不瞒你说,我今儿来可不是为了请缨出征的,我是特地跟上来寻你晦气的。宫里不方便,这里我必须得好好问问,你且说吧,要怎样才能让我见见表妹?”
东方青玄斜了斜妖冶的凤眸,显然与元祐意思一样。便是陈大牛与陈景也发散了专注的目光过来。显然,他们对夏初七常居长寿宫,足不出户,都有了疑惑。可赵樽不为所动,只淡淡看向杨雪舞,“杨姑娘,替我多谢大当家的。”
“陛下……”杨雪舞脚软了软,“严重了。应当的,应当的。”
赵樽并不回应她,只慢吞吞地从大袖中掏出一方纸笺来,递给杨雪舞,“麻烦把这个转交给大当家的,便说上头所写,全是阿七的意思。”
杨雪舞狐疑地接过,又笑着与众人客套几句,便退了下去。
暖阁里,又恢复了七嘴八舌的争论。陈景与陈大牛争着要出征打仗,东方青玄与元祐则是想方设法要从赵樽的嘴里撬出夏初七的消息。可赵樽静静坐着,拿着白瓷的茶盏,慢悠悠喝着,一双略带郁意的眸子,不温不火地盯着水面,那淡定的,不容于世的,压迫的气息,终于让他们住了嘴,拿异样的眼光瞅着他,一动不动。
气氛有些诡异。
赵樽视线冷冷一宛,用茶盖掸着茶面的浮查,抬了抬眼。
“你们都说完了?”
陈大牛道,“完了,陛下,你要不要俺去?”
赵樽冷冷道,“不让。”
陈景暗笑不已,陈大牛却苦着脸,一脸询问,“为啥?”
赵樽视线凉凉,落在他身上,“第一,我不准备打北狄,准备与他们和亲。”
和亲?几个人只考虑一瞬,便豁然开朗。陈大牛哈哈大笑,直叹此是高招,元祐也朝他竖了竖指拇,东方青玄则是嘲弄一笑,没有开口。陈景做着布景,没有表情,却问出了关键,“北边不打,那南边儿呢?”
赵樽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南边必须得打,但我不会用大牛。”说到此,他侧过视线,看向陈大牛一脸崩溃的表情,喟叹道,“你在家里好好哄媳妇儿,造儿子吧。旁的事,便不要操心了。”
陈大牛挠着脑袋,尴尬地笑了笑,接不上茬。
这两个月来,他与菁华之间是有些别扭。
京师城破那一日,他强行把赵如娜从密道带走,再回头组织京畿降军,在关键时候打开金川军,迎入晋军,可以说是对赵绵泽极为致命的一击,而且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布置了整整几年,却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给赵如娜。如今,赵绵泽“自尽身亡于金川门”,赵如娜不知原委,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不过,她没有找陈大牛闹过,骂过。甚至,连没有埋怨都无。
但是她除了客套与礼节的相处,也不怎么理会他。
这样的赵如娜,让陈大牛很崩溃。
他宁愿她痛哭一场,再狠狠打他一顿,也比让他每晚去睡偏屋强。
糟心家务事让赵樽和这些兄弟们都晓得了,陈大牛有些别扭,“劳陛下挂心了,俺那破事儿,也没啥。正是因为俺媳妇儿别扭着,俺才在想啊,出去打仗,兴许她在家担心俺,一下就想开了。”顿一下,他搓下眉心,声音软了不少,“说来这件事,俺是有些对不住她,唉!”
看他这般,众人都默默不语。
在这个五彩纷呈的人世间,好与坏、善与恶、对与错,往往并无定义。
有的,只在于看问题的人所处的角度而已。
所以,人便不能忧旁人的忧伤。
眼看气氛尴尬,陈景轻咳一声,朝赵樽揖礼道,“陛下,还是末将去吧?如今,小公爷忙着照顾未来的国公夫人,二鬼家里小儿子刚出生,也走不开。倒是我,不仅有过独自南征的经验,与耿三友也曾有过数次交锋,对他的行事风格极为了解,最是合适不过了。”